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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想她的脸,她那奇怪的忽然变形的脸,和她的闪光的眼睛。那隐藏着的万能的上帝的手,冒着火光,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了他,他完全顺从他的意志,但同时也感到害怕,在他的手的接触下,他的被抓住的心燃烧起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迈着它们阴暗的无声的脚步前进着。他又去看安娜,可是在他们之间又出现了那种彼此都有所保留的状态。汤姆·布兰文脸色阴沉,他那蓝色的眼睛也显得无精打彩。安娜变得很怪,仿佛对一切都听其自然。她的颜色娇嫩的脸毫无表情,显得有些发呆。妈妈老低着头,独自在她自己的阴暗的世界中活动,她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得到了满足。

威廉·布兰文又开始搞他的木刻,他对这工作有无限热情,一拿起刻刀他就感到无限欢欣。的确完全是依靠他内心的工作热情推动着他手里的那把尖利的刻刀。他现在雕刻的正是他一直想刻的,夏娃的诞生。这是他为一个教堂刻的一块浮雕,亚当好像很苦恼地躺着,睡着了,上帝,一个模模糊糊的高大的形象,向着他低下头去,向前伸出他的一只光着的手;夏娃,一个很小的充满生气的光身子的妇女形象,正从亚当的被撕开的肋骨边,像一簇火一样从上帝的手中爬出来。

现在,威廉·布兰文正在刻着夏娃,她是一个瘦小、灵巧、还没有成熟的小姑娘。他带着一种战栗着的、像空气一样精致的热情,用刻刀刻着她的肚子,她的还没有成熟的坚硬的小肚子。她在她被创造的痛苦和狂喜中,线条分明,完全是一个显得很呆的小人像。可是他一碰到她,就不禁一抖。所有这些人物他都还没有刻完。在头上方的树枝上还有一只小鸟,展开翅膀,正要飞翔,下面还有一条蛇,正向它伸过头去,这也都没有刻完。他激动地战栗着,最后终于创造出了夏娃的轮廓分明的身子。

在两边,在很远的两边,在两头,有两个天使用翅膀遮住了自己的脸。她们的样子和树一样。每当黄昏时候到沼泽农庄去,他总感到那些遮住脸的天使,在他走过的时候,都在两旁倚立着。四周的黑暗不过是她们的影子,不过是她们的被遮住的脸。当他走过运河桥的时候,黄昏现出了它最后的深沉的颜色,天空是一片暗绿,星星在远处发光,它们是那样遥远,又是那样近在正沉入黑暗的农庄的房舍之上,近在天边的水晶般的道路之上。

她像是等待着他的一道光亮,仿佛他的脸已被遮住了。他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秋收季节来临了。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夜色中走过农庄的房屋。金色的沉重的月亮悬挂在灰色的天边,显得十分高大的树木站在两边等待着。安娜和那个年轻人一声不响地走过一排篱笆,沿着被马车压出很深的车辙的草地走去。他们走过一道门,来到广阔的田野上,在那里还有充足的光亮照在他们脸上。割麦人扔在地上的麦捆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躺在它们的黑影中,许多麦捆简直像躺倒在地上的黑色的身躯;另有一些已经一捆捆架起来,在朦胧的月光下,那样子很像远处的船只。

他们不愿往回走,他们这样朝着月亮要走到哪里去呢?因为现在他们正彼此分开,各自走着。

“让我们把这些麦捆堆起来吧。”安娜说。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开阔的田野上多呆一阵。

他们走过满是麦捆的土地,一直走到再没有麦捆的地方。那一片麦捆堆耸立着的地方,看来很奇怪,仿佛人影憧憧,其他地方却显得一片空旷。

田野上的空气完全浸浴在如银的月光之下。她向四周看看。远处模模糊糊的树影拉开距离站立着,仿佛是一排先行官,等待着前进的信号。在那水晶般的空间,她的心简直像一只被敲响的铃铛,她真害怕那声音会被别人听见了。

“你搬这一行。”她对那青年说着走了过去,随即弯下腰去搬那躺在地上的另一行麦捆,她抓住麦穗,一手举起一捆沉重的麦子,让它们沉重地压在自己身边,搬起它们,走到那一片空旷的地方去,然后使劲把它们蹲在地上,让它们发出一阵窸窣声架在一块儿。她的那两个大麦捆靠在一起站住了。他这时也走了过来,在一片缥缈的黑暗中走着,搬来他的两捆麦子。她站在一边等着他。他也把他的麦捆窸窸窣窣地在她的麦捆旁边架起来,它们站得很不稳,他把麦捆的麦穗往一块儿搀和一阵,它们发出一阵滋水似的吱吱声,他抬起头来大笑了。

接着她朝月亮那边转过身去,她每次一对着它,它似乎就让她的前胸裸露出来。他非常听话地又走到对面的一块空旷地方去。

他们弯下腰,各自低下头去,抓住麦捆潮湿柔软的头发,举着沉重的麦捆再走回来。她每次总走在前面,她把她的麦捆放下,拿它和别的麦捆搭成一个小房子。他拿着麦捆又从麦茬地上走过来了。她转过脸去,只听到他把麦捆放下发出的嘶嘶声,她在月亮和他的身影之间走动着。

在他拿起两捆麦子正要站起身的时候,她又拿起两捆麦子朝他走去。他这时正从不远处走过来。她把她的麦捆放下,预备再架一个麦堆,它们站得很不稳,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但她仍然扔开它,转向月亮,月光又一次使她的胸膛裸露出来,因而她感到她的胸脯正随着月光起伏波动。她的麦捆倒下了,她不得不把它们又架起来。他一声不响地摆弄那麦捆。当她又向他走过来时,工作的节奏使他忘掉了眼前的一切。

他们在一块儿劳动着,有节奏地来来去去,使得他们的脚和身体似乎在按着一定的拍子活动。她弯下腰去,搬起两捆麦子,她向着他所在的阴暗之处望去,然后提起她的麦捆走过一段麦茬地。她犹豫着,放下了她的麦捆,麦捆发出一阵嘶嘶声,他已经走近她身边来了,她必须再把脸转开。那闪亮的月光又一次使她的胸膛袒露出来,让她像一片水浪一样起伏不定。

他稳重地工作着,一声不响,在一片光秃秃的麦茬地上穿梭般来来去去地走着,堆起一长排麦堆,越来越靠近那站立在黑暗中的一排树林,始终让他的麦捆和她的麦捆排成一行。

她每一次总是走在他前面。当他来到的时候,她已经走开了,在他走开时,她又走过来了。他们永远不会遇上吗?后来,他的意志所发出的深沉的声音渐渐震动了她的心弦,极力使她的心弦随着颤动,要使她慢慢走近他,和他相遇,让他们俩挨在一起,让他们俩像那些麦捆一样发出嘶嘶声挨在一起。

工作继续进行着。月亮越来越明亮,麦捆也发出了闪光。他弯下腰去拿起躺在地上的麦捆,一堆麦捆倒下来,全都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月光几乎要晃得他睁不开眼了。接着他又把那些麦捆架起来。她已经朝他走过来了。

他等待着她,胡乱堆着麦捆。她来了。可是她站在那里,要等他走开才走过来。他在黑暗中已看到她,像一根黑色的柱子。他向她讲话,她也回答了。她看到月光在他脸上照出的疑问的神态。可是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片广大的空间。他又走开了,他始终有节奏地活动着,工作着。

为什么在他们两人中间总有一片广阔的空间,为什么他们俩总不能在一起?为什么当她在月光下走过来的时候,她一定要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停下?他为什么不能向她走近?他的意志发出的坚持不懈的呼声,把一切都给掩盖住了。

在他的工作的节奏中出现了一个跳动着的脉搏,一个不可动摇的目的。他停下来,他又举起一捆麦子,他举着它向她走去,在那月光照耀的空地上,把它放下,好像是放进了她的身体。然后他又回去搬运。他举起一捆捆麦穗摇摇晃晃朝那个中心地带走去,越走越近,每一次都使自己和她更接近一些,他每搬运一次就向她接近几步,一直要追上她。月光之下他们就那么专心致志地、来来去去地走着,一声不响地摇晃着,麦穗有节奏地发出窸窣声,然后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一阵麦穗的窸窣声。那有节奏的窸窣声越离越近,和她的麦穗声交织在一起,那麦穗声一次又一次单调地、毫无变化地重复着,从两人手边发出的麦穗声越离越近了。

直到最后,他们在一个麦堆前相遇,各人手里都抓着两捆麦穗,彼此对望着。他身上披满了银色的月光,他那在月光照耀下带有阴影的脸使她感到害怕,她等待着他。

“你放下。”她说。

“不,该你放。”他用一种清脆的声音坚持说。

她把她的麦捆放进麦垛里。他看到她的手在一簇簇麦穗中闪着光。他放下他的麦捆,把她搂了过来,他已经追赶上她了,他现在有权吻她一下。她身上带着月夜的清香,带着麦粒的清香。他把他全身的节奏都注入那一吻之中。他在吻她的时候仍然在追逐着她,而她似乎还没有完全被征服。她鼻子上的月光使他感到很奇怪!她的身上照满了月光,她的内心深处却是无法测知的一片黑暗!整个黑夜都在他的拥抱之中了,黑暗和光明,已经全为他所有!现在整个黑夜都将由他去探索,在其中进行冒险,去探索它的神秘,去发现它的新奇。

鲜明的胜利感使他浑身发抖,在他使他的亲吻更贴近的时候,他的心和头顶上的星星一样,完全变白了。

“我的爱!”她从十分遥远的地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叫道。那低沉的声音似乎是从远处月光之下对他发出的,而他却完全不知道。他停下来,战栗了几下,仔细倾听着。

“我的爱。”那低沉、凄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好像是暗夜中一只看不见的鸟的鸣叫。

他有些害怕。他的心不停地颤动着,简直要停止跳动了。他停了下来。

“安娜。”他说,犹犹豫豫地仿佛是要回答她从远处发出的叫喊。

“我的爱。”

他越搂越紧,她也越搂越紧。

“安娜。”他说,同时感到了爱的神秘和爱的阵痛。

“我的爱。”她说,她的声音里越来越充满了狂喜。他们嘴对嘴地吻着,狂喜而惊奇,吻了一个长时间的真正的吻。在月光之下,他们一直对吻着。他再一次吻她,她也再吻他。然后他们又搂在一起亲吻。直到后来,他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到有些奇怪。他要她。他强烈地需要她。她似乎忽然完全变了样。他们站在月光之下拥抱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整个生命惊异地战栗着,仿佛受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他需要她,他要告诉她他需要她。可是他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过去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烦恼和这不曾有过的经历使得他浑身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温柔地、更温柔地拥抱着她,比原来更温柔了。矛盾心理已经过去。他很高兴,有点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流泪了。可他知道,他需要她。这已经在他心中永远固定下来。他是属于她的。他很高兴,也很害怕。他们俩就这样站在空旷的田野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通过她的头发看着月亮,那月亮似乎在流体般的光明中游泳。

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醒来,然后她又吻着他。接着,她脱开自己的身子,抓住他的一只手。在她从他胸前离开的时候,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可是她仍抓住他的手。

“我要回家去。”她说,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神情看着他。

他紧抓着她的手。他感到头晕,简直不能动弹,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动一动。她从他身边走开。

他无可奈何地在她身边走着,抓着她的手。她低头走着。仿佛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忽然冒了出来,他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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