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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那一天,我在鸟笼街厄斯金漂亮的小楼里,同他用过晚餐后,两人便坐在他的藏书室里喝着咖啡抽着烟聊天,碰巧说到了文学伪作的问题。我也记不得当时怎么会聊起这个有些怪的话题,但我记得两个人就麦克福森、艾尔兰和查特顿的事讨论了很久。关于查特顿,我坚持认为他的所谓假托之作不过是出于艺术上追求完美表现的愿望而已,我们无权说三道四,去同一个艺术家争论他该如何呈现自己的作品。我还说了,既然一切艺术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表演,为的是在某个超越形格势禁的想象层面实现自己的人格,那么指责一位作家伪托作假,便是将伦理与美学问题混为一谈了。
厄斯金比我年长许多,在一旁听着,摆出一副四十岁男人笑而不辩的神情。突然,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说:“那你说,要是有个年轻人,对某部艺术作品有了个奇怪的理论,并且很相信自己的理论,不惜犯科作伪来证明它,这又算什么?”
“啊!那就很不一样了。”我回答。
厄斯金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从他烟头升起来的一缕缕淡淡的青烟。“没错,”他说,顿了一下,“是很不一样。”
他话音里流露出一点什么,也许是一丝苦涩,激起了我的好奇。“难道你知道有谁这么干了?”我大声问。
“是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把烟扔进火炉中,——“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叫西里尔·格兰姆。这人非常有意思,也非常蠢,而且非常无情无义。但又是他,给我留下了我这辈子收到过的唯一一件遗物。”
“是什么呢?”我大声问。厄斯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嵌在两个窗户之间的一个高高的橱子跟前,用钥匙开了橱门。等他回到我坐的地方时,手里拿着一帧小小的木板油画,画框很旧,是伊丽莎白时代的风格,有点脏污。
那是幅一个年轻人的全身像,穿的是十六世纪末的服装,站在一张桌子边,右手放在一本翻开了的书上,看那样子有十七岁左右,漂亮极了,虽然明显地透着一股脂粉气。的确,要是没看服装和那头剪得很短的头发,乍一瞧人们一定会说那张脸、那对梦幻般如秋水望穿的眼晴,还有那纤巧红润的双唇,活脱脱就是个姑娘的脸蛋。要说人物神态,尤其是对双手的处理,那幅画让人想起佛兰索瓦·克卢埃的晚期作品。人物身穿的黑天鹅绒紧身上衣以及上面精美的镀金点缀,衬着孔雀蓝背景,显得格外好看,色彩也因此交相辉映,很有一派克卢埃的韵味。两个象征悲剧和喜剧的面具有点煞有介事地挂在大理石底座上,又让画面凛然有股严峻的硬朗之气——风格同意大利画作的轻灵典雅相去甚远——这手法,即使在法国宫廷的那位来自北方弗兰德地区的大师克卢埃也从未完全舍弃,而其本身则永远是欧洲画北国风情的一个特征。
“很好看啊,”我嚷道,“但这位美少年是谁呢,会让艺术如此欣欣然为我们保存下他俊秀的仪表?”
“这是W.H.先生的画像。”厄斯金答道,脸上带着哀伤的笑容。也许是偶然的光线效果吧,但我似乎看到他眼睛里噙满泪花。
“W.H.先生!”我大叫,“谁是W.H.先生?”
“难道你忘了?”他回答,“看看他手搁在上面的那本书。”
“我看到上面有些字,可是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我说。
“拿这个放大镜再试试看。”厄斯金说,嘴边仍然闪烁着那道哀伤的微笑。
我拿起放大镜,把灯移近点,开始一字一顿地读出来那上面十六世纪的手书怪字:“谨献与唯一令以下诗篇得着生命的人。”……“天哪!”我大叫一声,“他就是莎士比亚的W.H.先生?”
“西里尔·格兰姆就老这么说。”厄斯金嘟哝着。
“可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本布鲁克勋爵啊,”我回答,“我对蓬赫斯特收藏的肖像画很熟悉的,那里有本布鲁克勋爵的画像,我几个星期前还在那附近待过呢。”
“那你当真相信这些商籁诗是写给本布鲁克勋爵的?”他问道。
“我很肯定,”我回答,“本布鲁克、莎士比亚,还有玛丽·费通太太,这三个是那些商籁诗里的主要人物。这一点毫无疑问。”
“嗯,这我同意,”厄斯金说,“但我并不是一直都这么认为的。我曾经相信过,我想我曾经相信过西里尔·格兰姆和他的理论。”
“此话怎讲?”我问,眼睛看着那幅很漂亮的肖像,那画已经开始让我觉得有种莫名的魔力。
“说来话长,”厄斯金回答道,把画从我手里拿走,当时我觉得那动作很突兀——“很长很长。但要是你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
“我很喜欢各种关于莎士比亚商籁诗的理论,”我嚷道,“但我想我是不会改信任何新观点的。这事对任何人都不再是个未解之谜。真的,我怀疑这从来就不是什么悬案。”
“我不相信这套理论,也就不可能说服得了你去改信它,”厄斯金说着笑起来,“但你兴许会感兴趣。”
“当然,说来听听,”我回答,“如果有这幅画一半精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好,”厄斯金说道,点起一根香烟,“我得从西里尔·格兰姆这个人谈起。他和我在伊顿时住同一栋院舍,我比他大有一两岁,但我们俩好得不得了,做功课玩耍都在一块儿。当然了,玩比做功课要多得多,但我不能说我对此有什么后悔。没有接受完满的商业教育总有它的好处,而我在伊顿操场上玩所学到的东西,比起剑桥教给我的,差不多一样有用。我应该告诉你西里尔的双亲都过世了,在怀特岛外一次可怕的游艇事故中遇溺身亡。他父亲在外交界供职,娶了老勋爵克莱狄顿的一个女儿,实际上是他的独生女。他双亲死后老勋爵成了西里尔的监护人。我觉得克莱狄顿勋爵对西里尔不太关心,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原谅过他女儿,怎么嫁给了一个没有爵衔的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老贵族,骂起人来像个街边小贩,举手投足像个农夫。我记得有一次在学校的演讲日见过他。他朝我吼着叫着,给了我一个金镑,告诉我长大后别像我父亲那样成为‘一个该死的激进分子’。西里尔对他没什么感情,放假时大部分时间能跟我们在苏格兰度过,对他来说是得偿所愿。一老一少从来都搞不到一块儿去,西里尔看他像头熊,他又觉得西里尔娘娘腔。在一些事情上,依我看,西里尔是有些女人气,尽管他骑术很好,剑术一流。实际上还没离开伊顿时他就开始练剑了。可他整天就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自己的俊俏模样得意得不得了,还特别讨厌足球。只有两样事情能让他真正开心,一是诗歌,一是演剧。在伊顿,他总是盛装吟诵莎士比亚的作品,上剑桥的三一学院后第一个学期就加入了业余戏剧俱乐部。记得他每次登台演出我都非常嫉妒。我对他心仪有加,可谓到了荒唐的地步,我想这是因为在某些方面我们俩是如此不同。我呢,笨口拙舌,弱不禁风的一介书生,脚大得不得了,脸上雀斑吓人。雀斑嘛,那是苏格兰人的家传,一如痛风是英格兰人的世袭。西里尔常说,要是让他二者择一,他会选痛风。但他一向重视个人外表,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有一次还在我们的辩论学会宣读一篇论文,论证长相好胜过人品好。他当然是翩翩一帅哥了。不喜欢他的人,那一众凡夫俗子、学院导师、上学为了进教会的年轻人,常说他不过是脸蛋漂亮罢了,但那张脸除了漂亮外还有好多可看之处呢。我认为我见过的人当中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举止优雅,风度英妙,简直没得说了。值得他去迷的人个个都被他迷住了,外加一大帮不值得迷的人。他常常我行我素,爱使性子,我还觉得他虚伪得可怕。主要原因,现在想来,是他一心要讨人喜欢,结果弄得过犹不及。可怜的西里尔!我曾经告诉他,别满足于不值一哂的小赢小胜,但他听了只是笑笑。他这是被人宠得无可救药了。所有讨人喜欢的人,我猜想,都被宠坏了。这就是他们魅力的秘密所在。
“但是,我必须给你说说西里尔的演技。你知道女演员是不让在业余戏剧俱乐部演出的,至少在我那年头不让,现在不知道让不让。这一来,西里尔理所当然就总扮女角儿啦。排《皆大欢喜》时他扮罗莎琳。他演得精彩极了。说真的,就我所见只有西里尔·格兰姆把罗莎琳演得如此出神入化。那种美,那份细腻,整个演出的精巧雅致,我用话跟你说不出来的。演出大为轰动,俱乐部那可怜的小剧场,当时就那个样子,晚晚挤满了人。就是现在,我读那个剧本时还禁不住想起西里尔。这部戏简直就像是为他写的。第二个学期他拿到学位,到伦敦来读书,想进外交界。可他心思一点也没花在学业上,白天读莎士比亚的商籁诗,晚上泡剧院。他想上台演出,当然了,都快想疯了。是我和克莱狄顿勋爵想方设法把他拦住的。他要真登上戏台了,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人犯傻了才会给别人出主意,要是出的主意好呢,就要了命了。希望你别重蹈我这个覆辙。要是不听,你会后悔的。
“好吧,言归正传,有一天我收到西里尔一封信,要我那天晚上到他那里去。他在皮卡迪利街有几间很漂亮的房间,俯瞰着绿园,平常我每天都去看他的,所以这次我很意外,他怎么还要费事来信相约呢。我当然过去了。到那边一看,他精神亢奋,告诉我他终于发现了莎士比亚商籁诗的真正秘密,说是学者批评家一个个完全摸错了门道,而他是第一人,纯粹靠诗的内在证据查出W.H.先生到底是谁。他欣喜若狂,等了好久都不跟我说他的理论。最后,他拿出一捆笔记,把他那本莎士比亚商籁诗集从壁炉台上拿过来,坐下一五一十就这个课题长篇大论开来。
“他一开始就指出,这个年轻人,莎士比亚会题献给他这些情感炽热得出奇的诗篇,必定在诗人戏剧艺术的发展中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这一点本布鲁克和南安普敦两位勋爵哪一位都算不上。的确是,不管这人是谁,都不可能出身高贵,这在诗第25首中就表明得很清楚了,诗中莎士比亚将自己同那些‘王侯太子的宠臣’相比,说得很直白——
就让他们得意地夸耀吧,
那些富贵之星眷顾的人,
让我,被荣华遗弃的我啊,
追寻至爱的喜乐与本真。
在诗的结尾,又为自己珍而重之的卑微欣欣自赏:
幸福啊,心有爱,也得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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