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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火车的车厢里,“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车厢里人很多,年轻男女的嬉笑打骂声,小孩子歇斯底里的啼哭声,甚至还有老年人时不时地咳嗽声。车窗上垂着帘子,如蕴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看,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赏云坐在她身边,对面还有随行的徐昌宁,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无比倦怠。原本,他们被安排的是头等车厢,不料那一班火车没赶得上,只好立即买了下一班的三等座。
如蕴觉得很困顿,脑子里仿佛要炸开了一般,然而她一点都睡不着。如蕴不明白,一丁点都不明白,为什么邱霖江突然说要送她去北平。
中秋刚过,天气刚开始降温,每日早晚的空气里刚开始弥漫秋的味道。她正要憧憬他们的结婚一周年,那天,却被他这突然的话语弄得措手不及。
“你不是一直想去北平瞧瞧吗?眼下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笑的,然而如蕴能分辨得出,那笑容并未完全进入眼底。“只是我手头还有些事未曾做完,迟些我再去与你会合。”
那个时刻,她是不信的,不相信他所谓“手头有事,做完再来会合”这番的话。她拒绝过,反对过,甚至抗议过,然而最终他却收拾好了她的行李,强硬地将她送来了火车站,并且叫赏云与徐昌宁陪同。
坐在这火车车厢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她的心都是悬着的,皮肤都是紧绷着的。仿佛有谁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捏得那样用力,叫她连大力呼吸都只觉生疼。而车厢里的空气浑浊不堪,一丝风都透不进来,闷得她头涔涔而汗津津。
抬眼看向正闭目养神的徐昌宁,如蕴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再一次问道:“昌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徐昌宁睁开眼,愣了一瞬,然后挤出一丝笑,道:“少奶奶,您想多了,二少只是想让您去北平散散心、转一转而已。”她挺直身子,说:“你不用再骗我了,我那么了解霖江,他根本不是会这般仓促行事的人。你告诉我,是不是山口大佐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
徐昌宁还欲再否认,如蕴却摆了摆手。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道:“他定是叮嘱得好好的,你不会向我透露半个字的,我晓得。”她说完,向后倚靠在了座椅上,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火车开得很慢,哐当哐当的,吵得如蕴头昏脑涨。就在她快要迷糊着的时候,火车驶进了沿途的一站,缓缓地停了下来。抚了抚胃,如蕴对赏云道:“你去前头车厢问问,看能不能买些零嘴来。这一路这般长,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到北平。”赏云点点头,起身去了别的车厢找寻去了。
如蕴偏过头,过道另一边的斜座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那孩子看着不过一岁的模样,话都还不太会说,只是一直在拼命地号啕大哭,声音歇斯底里。那母亲穿着打了补丁的旧长褂,大抵因为经验不足,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不停地拍着孩子的背安抚她,却丝毫不见成效。
如蕴瞧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从包袱里翻出自己的钱包,然后走到了那一对母女的跟前。她轻轻摸了摸孩子稀疏的头发,微笑着问道:“多大了?”那母亲有些局促,满脸慌乱与愧疚的样子,说起话来方音极重:“十一个月大了。”孩子的小脸蜡黄而消瘦,一看便知是营养不良得很。如蕴又问:“孩子的父亲呢?”似乎是触到了伤心处,那母亲的神色瞬间黯了下去,带着一丝泫然,说:“她父亲、她父亲嫌弃她是个女娃,丢下我们母女两个,居然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了……”如蕴叹了一口气,眸子里的神采也忽明忽灭。
她又逗了那小孩一会儿,约莫是见着了新鲜的人,竟慢慢地不再哭了。如蕴笑了笑,忽然打开钱夹子,抽出几张大钞来,塞进那母亲的手里,道:“给孩子买些好吃的、好穿的吧!再怎样,也别苦了孩子。”那母亲有片刻的错愕与怔忪,眼眶一下子便红了。看了一眼好不容易停下哭泣的孩子,她终是接下了那些钱,连声地对如蕴道谢。如蕴摇了摇头,只是微笑地看着那孩子。
看到如蕴走向那对母女之后,徐昌宁便回转了头,继续闭目养神。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如蕴的声音,已经不再响起了!他猛地转过头,刹那浑身全是冷汗。
果然,视线里头哪里还有如蕴的身影!
如蕴一直没有睡,她就这么睁着眼,怔怔忡忡地坐在火车里。踉踉跄跄地从火车上下来时已是傍晚,如蕴抱紧双臂,用力地相互搓了搓,试图让自己稍微暖一些。
终于,重新回到了上海。
她随手拦下一辆黄包车,报了邱家宅子的地址,然后瘫靠在车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不晓得怎的,如蕴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拼命敲着鼓点般不得安宁。她甚少来火车站附近,因而眼前掠过的这些景致亦都是陌生的。交错而过的那些陌生人,有兴高采烈的少年,有愁眉苦脸的妇人,也有骨瘦如柴的凄苦老人。
只是,没有一个人是他。她只想快快地回到家,回到他身边,无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将她这样遣开。
好不容易,当黄包车终于拐了个弯拐进一条巷子时,如蕴到底按捺不住了,直接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将大洋塞进车夫的手里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她抬手,拼命地用力拍门:“常嫂!管家!开门!快开门!”她刚要再次叫唤,宅子的大门却突然“吱”的一声从里头打开了。出现在门边的人,却是赵如茵。如茵打扮一新,身上是新做的绛紫色斜纹提花缎子旗袍,然而这样款式的旗袍,只会叫她看着越发地老气横秋。
“呀,这不是我那弟妹——啊不,好姐姐!”她似是要出门的模样,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手包。右手捂住嘴,如茵笑得格外开心,说道,“姐姐,你不是去北平了吗,怎么才一天就又回来了?”
如蕴深深地瞪了如茵一眼,然后举步就要往里走,丝毫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然而如茵怎会就这么放过她。上前一大步,如茵硬是堵在了如蕴跟前,眼睛里头的嘲讽意味越发地浓了起来。挤出一丝讥诮的笑,如茵道:“赵如蕴,我最痛恨的便是你这副样子,好似旁人有多么污糟,而你自己有多么清高一般!”
终是被逼得开了口,如蕴不耐烦地说:“你对我有多少不满,我早就一清二楚。赵如茵,我现在没工夫跟你扯嘴皮子!”如茵兀地笑起来,笑得极夸张:“我晓得,你急着去见二少不是吗?只是我的好姐姐,我那姐夫现下怕是没时间见你呀!”
如蕴的心一凛。尽管,她知道如茵的话不能信,然而整颗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因此一个咯噔,沉了下去。见自己的话收到了成效,如茵抬起手,吹了吹手指甲,凉凉地说道:“姐姐,莫怪我不曾提醒你,你这邱家二少奶奶的位子可要坐稳了,别是哪天被人挤下去了,自个儿还不晓得呀!”她说完,心里似是终于痛快了,头一仰,在经过如蕴身侧时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如蕴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却只是咬紧了牙。她不信,不信如茵的话,更不信邱霖江会突然这般对她。不再复同之前的疾步,她挺直脊背,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宅子里头走。
客厅里没有人,佣人也不在,偌大的宅子里头静静的。她扶着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她真实感一样。楼上亦是很安静,她继续往里走,往他的书房方向走。书房的门并没有关,她从走廊边往里眺,只看到雕花门框上夕阳的反光。
她走得很轻,穿着小羊皮的平底鞋,倒也不曾发出多少声响来。当她终于走到书房的门口时,她停住了脚步。
他在里头,依旧坐在那张书桌边,头顶上的电风扇也依旧在“呼呼”地旋转着。夕阳从北面的窗户投射进来,照得他的侧脸澄亮一片,也照得一旁木椅上正在看书的那女子,双眼透亮。
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似是感应到什么,他突然抬起头,一下子便望进了她的眼里。
邱霖江愣住了,他起初好像还不曾反应过来,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明白,原来立在书房门口的竟真的是如蕴!他放下手中的笔,缓缓地站起来,低低地道:“你怎么、怎么竟……”她望着他,那一眼中的神情,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而百转千回。
只一瞬,她立刻收藏好了那些情绪,只是露出一丝笑容,抬颔指了指那边闻声看过来的女子,问:“霖江,不跟我介绍一下吗?”他垂在书桌下的手收紧,眸子幽黑,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从桌边走了出来。执过她的手,他说:“这位是程友彦先生的千金,程韵芝小姐。”
程韵芝自然早就走了过来,如蕴对她微微笑,礼貌地点头道:“原来是程小姐,你好。”程韵芝今日穿了一件粉色的洋裙,显得面容格外姣好。她笑得很甜,软软地应道:“二少奶奶,幸会。”
与程韵芝相比,经过一夜颠沛辗转的如蕴自然显得疲倦而风尘仆仆,她的旗袍侧边甚至还有在火车上不小心蹭到的一大团黑色污渍。尽管如此,她依然竭力地挺直背,脸上的表情也全然不泄露一丝心痛或愤怒,只是得体地微笑说道:“早几日便听霖江提起过程小姐,今日一见,果然蕙质兰心。”
程韵芝羞赧地一垂眼,轻声道:“二少奶奶夸赞了。”不等他们说话,她便再次开口道:“打扰了二少许久,现在也已经不早了,家父必定在等我回去用膳呢,韵芝就先告辞了。”邱霖江并没有挽留,只是说:“我叫常嫂来送你。”程韵芝忙摆手:“哪里用得着,我识得路的,二少不用客气。”然后再次对他们欠了欠身,“二少、二少奶奶,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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