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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她确实思索了一下,看起来是意识到了什么,头微微一摇,似乎要说对不起。不过她完全给恐惧蒙了心。
“我活到现在,总是害怕一件事儿,那就是我早晚会因为某种原因被凯特拖入泥潭。你说,她是你的妹妹—可我没得选啊。”
“吉尔,”我说,“就两天。没别的要求了。周日晚上我会到你公寓来接她回去。”
“这都是因为那个男人。周末的爱情聚会。你们干吗不去性爱酒店?”
我不知道如何写下我听到这话时的感受。说我觉得受到了攻击……她大可打我,朝我扔一袋垃圾……她嘴里本来有可能喷出污言秽语。我坐在那里,感到恶心,头晕目眩。
“哦,天啊,简娜,简,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哦,我怎么会?哦,哦,我该怎么办?”她站起身,在办公室里大步踱来踱去,双手捂住脸颊,死死地盯着我,还握紧拳头对着她的前方上上下下挥舞,好像在击打着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只是我看不见而已。眼泪从她脸上迸落,吧嗒作响,她由于悔恨和痛苦而心烦意乱。我也一样。
“哦,简,”她叫喊道,“我当然会收留她。当然会。对不起。”
那个尚未开始便招致诸多纷乱情绪的周末,就这么过去了。凯特现在上床了,之前泡了个澡,还给饱饱地喂了一顿美餐。
我坐在自己的卧室里,此前这房间一直让我觉得相当舒适,很适合我自己,堪称是我的布局背景,甚至等同于我的家,但是现在有点不对劲儿。我看向大窗户外面,遥望伦敦那夸张的天空,由紫红色到深紫色,给反射的光线照得雾蒙蒙的,这片天空从来不曾黯淡下来,因为天空下方的伦敦向上投射了自身的映像,光照耀眼得驱散了云彩,也驱散了黑暗。我把日记本摊在面前,往本子上写字,仿佛身体里没有任何东西一样,整个人空荡荡的,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这样的感觉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还是拖到明天再写吧。
或许我要泡个澡。我讨厌在凯特泡完以后去,感觉好像她的污垢渗进了浴缸瓷釉的毛孔里,她的汗酸味儿同浴盐和温暖干燥毛巾的气息混到了一起。我应该上床去好好思念我的恋人理查德,看来我是永远不会和他同床共枕了。我们之间隔着刀山剑海呢。
周六那天早上,我奋力把凯特拖起床。一点都没夸张:她脑袋顶着双膝,蜷缩成一团,绷紧了肌肉和我较劲儿。当时我的感觉糟糕透顶,差点就要把她丢在那里作罢,打算半路拦住理查德,说取消约会算了。但是我一路无情征服战胜的,不单是凯特和吉尔,还有我自己,一旦向前推进不力就打退堂鼓,那未免也太可笑了。我使出浑身解数拉她起床,其实无非就是替她穿上衣服,把一杯热巧克力和一个羊角面包往她手里一塞,然后给她点钱再加上怎么走到吉尔住处去的地图。她慢吞吞地走了,窝了一肚子火想要报复的样子。我看见她到了街上抬头远望我的窗户。我的心一阵刺痛。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可是心灵世界的专家了。心,这个器官不肯听话,自有主张而又顽固不化。对于凯特,我的心做出的反应是隐隐的悲痛,像是绝望;对吉尔,感到的却是暖暖的喜悦,很可能是私心作祟,因为我在推动她的进步上帮了大忙。理查德呢?那可不是位于我胸腔正中的这个器官的问题了—我一想起他,便能察觉到脸上浮现出微笑,双脚开始轻轻打拍子,仿佛想要翩翩起舞。
我逐渐明白了,可怜虫凯特引发的那隐隐的痛楚,是无能为力的象征—我的无能。
我打电话给吉尔,告诉她凯特出发了。马克接的电话,他听起来很和气,但置身事外无所用心。他说,他们正在浴室铺地毯呢。
接下来我开始着手整理打扫公寓。布朗太太和往常一样每周来两次,但是我们有个不成文的默认协议:她不收拾凯特的烂摊子。我竭尽全力清理干净,然后出去采购以便做饭。做一顿大餐。话说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把我这相当了得的本领派上用场了。想到弗莱迪和我操办的那些小型晚宴—好吧,或许我不愿想起。事实是,对我们俩而言,开心享受的是操办的过程,要让宴会从头到尾都尽善尽美,可能客人们只是我们展示自我的背景而已。我想要照着这个思路细想吗?不,当然不要,但似乎我和弗莱迪共度的每一天正在被逐步抹去,以至于看起来仿佛荡然无存了。那不是本来该有的样子—是的,我很清楚,但是这么少之又少吗?就梦见弗莱迪这件事而言,一夜又一夜,他是我走进的风景,然而我和他之间总是存在着屏障。或许我就是那道障碍,仿佛我的内在实质、我这个人,对他—看得见却触碰不到的他,带有敌意。要么是迷雾弥漫在我们之间,要么是我一靠近他就走开,要么是我紧挨着站在他边上,看着他亲近的脸庞,满腔希冀和渴求,但他面无笑容,我又动弹不得,想要伸手去拉他,却连手也动不了,因为双手重得抬不起来。我们缠绵欢好的时候充满遗憾和痛苦:总有一个人很快要离开,不是他就是我。
房间都收拾清爽以后,我泡了个澡,不是那种我如今难得才享受一次,一泡就要好几个小时的澡,而是实打实讲求效用的澡。我站在镜子前,穿着珍妮特·瑞格[11]内裤,任由镶滚着咖啡色蕾丝边的象牙白丝质睡衣从头顶滑落,这时我感到自己粗俗下流、肮脏不堪,多么希望自己翘首企盼的,只不过是最终和理查德在伦敦过个周末就好。
我们在马路尽头那家印度餐馆见面。这是头一回(我们一起来)。进门的时候,他们跟我打招呼问好,还一块儿聊了聊。理查德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我的活动区域,我见他观察着在他眼里显得颇为新鲜的事物—日常环境中的我。拉尔先生问候起吉尔,她常和我在这儿吃饭,然后又问起凯特—语气有所不同,但是并不作任何评判。
周六午饭时段,这地方虽然全都满座,却也令人感到惬意。你可以吃得相当好,都是情理之中的事。理查德闷闷不乐的,我也一样。我们之间的默契不作美了,甚至连饭菜都显得平淡无味。理查德坐在我对面,背对着房间,不时扭头去看看谁进来了,或者观察邻桌那两位:两个才旅行回来的小伙子,他们开着一辆路虎一路南下纵贯非洲。路上有许多探险经历,包括在某个地方给什么军队当作间谍抓了起来。他们皮肤棕亮,非常结实,精力充沛得很,已经又在计划新旅程了—或许是横穿印度。这是他们和服务生讨论的话题,服务生很感兴趣。
他表面彬彬有礼,不过我觉得他其实在偷着乐。是嫉妒吗?愤怒吗?这两位年轻的王子,能出发穿越各个大洲:澳大利亚的沙漠怎么样?—不要啊?你不喜欢澳洲佬?那干吗不去南美呢—太多的战争和革命?那为什么不去印度!
理查德竖起耳朵听,两只手臂钩在椅背上端坐着,他点的菜都没吃完。他的姿态处处表明他在这儿—在我的餐馆里感到不自在,只等着能离开的那一刻。而我们似乎在上百个饭店里用过餐,从来都不曾希望时间流逝。
到了外面,电影院在上映《天堂的孩子们》[12],我说:“我起码看过六遍了。”“大家都是。”他说。我们站着的时候都在盘算,这是我们想要的吗?私下想想,如果这个周末进展顺利,那《天堂的孩子们》该会是不同凡响的成双好事,是神祇额外的恩赐,但情况至此……可因为下着雨,而且像冬天的冷雨而不是夏天的暖雨,不进影院似乎反倒说不过去了。
我们坐得很开,我心里默默哀悼的,不是影片后面将要出现的别离,而是眼下这个时刻,在这个我最喜欢的小型影院里。我几乎总是一个人在这儿坐着,独享不为人知的快乐,就像在偷吃自己明明也知道不该吃的巧克力,但这个下午并非如此。往常我会感觉理查德如同我的延伸,带着电流,但现在感觉不到,因为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在。当片尾男女恋人困在人群中之际,男主人公试着要伸手去拉他失散的爱人,而人们在他四周围绕成圈载歌载舞,使得他动弹不得,后来甚至都看不见她了;而她走了,永远地走了—那时候我的感觉是,那又怎样?情况一向不外如此。
看完电影已经八点了,寒冷潮湿风又大的夜晚悄然而至。我们进了一家酒吧,离我家不远但是不怎么好,至少那晚看来不太好。理查德摆弄着酒杯,姿势和在餐馆时一样,手臂搁在椅背后面,身子半转着朝外,仿佛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在那里待了几个钟头,因为我们俩着实是谁都不想上这儿来。不过终究还是来了。夜里的天气其实不错,只是风有点大。强劲的风像是从某个冰原吹过来的一样,人行道边上的树都被胡乱推搡着,摇曳得厉害。风来自西北方向,在我想象中,一片黑色海洋犹如遍野冰山,我们眼前的风正从那片海洋上空吹过,因为在更往北的北极尽头自然已经步入了夏天,至少是很快就要步入夏天,苔原开满色彩鲜艳而花期短暂的花朵,云集着密密麻麻的蚊子,炽热的蓝天下,一片片湖泊和溪流蓄满冰冷的水。很快就是六月了。
我们慢慢到了这里,爬楼梯上到四楼,我打开门,他只踏入一步就站定不动了,仿佛他到这儿来只不过是要迅速地全方位环视一遍房间,然后就转身离开。透过他的双眼,我所看到的房间是这么一副模样:宽敞开阔的空间,低矮的天花板,米色的墙面,大面积的镶木地板,还铺了很好的地毯—弗莱迪很熟悉从波斯、印度、布哈拉[13]、遥远的中国等各地购置地毯的行情,当中分散排布着我浅灰色的沙发、几把柠檬黄的椅子和一把红色的椅子。我对这个房间极为不屑,从沿着远处墙壁摆放的那些源自南美丛林的植物,到挂在窗上那个轻轻一碰就将迷你彩虹撒落到一切表面的巨大水晶球,统统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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