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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博洛尼亚轰炸任务时,约塞连拼命给自己打气,他实在不想飞到目标上空。而终于发现自己坐在小桑普森的飞机机头并升到高空时,他摁了一下喉式麦克风的按钮,问道:
“喂,飞机怎么了?”
小桑普森发出一声尖叫。“是不是飞机出了故障?怎么回事?”
小桑普森这一声尖叫吓得约塞连浑身冰凉。“出事了吗?”他恐怖地喊道,“我们要跳伞吗?”
“我不知道!”小桑普森痛苦地扔回一句,又激动地哀号,“有人说我们要跳伞!到底是谁?是谁?”
“我是约塞连,在机头!约塞连在机头。我听见你说出事了。你没有说出事了吗?”
“我以为是你说出事了。看来一切还好。一切正常。”
约塞连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一切正常,他们就没有返回的借口,那么事情就糟糕到了极点。他阴郁地迟疑着。
“我听不见。”他说。
“我说一切正常。”
太阳照在下面瓷青色的水面上和其他几架飞机闪烁的边缘,雪白的光芒耀眼炫目。约塞连抓起连接内部通话系统转换箱的彩色电线,把它们扯松。
“我还是听不见。”他说。
他什么也没听见。慢悠悠地,他收拾起地图包和三件防弹衣,爬回主舱。内特利僵硬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走进驾驶舱,来到小桑普森身后。他朝约塞连无精打采地笑笑,陷在耳机、帽子、喉式麦克风、防弹衣和降落伞的庞大装备里,显得虚弱而异常年轻羞怯。约塞连弯下腰凑近小桑普森的耳朵。
“我还是听不见。”他叫喊道,喊声压过了引擎均匀的嗡嗡声。
小桑普森吃惊地回头匆匆看了一眼。他的脸瘦削而滑稽,配有两弯弓形眉和一道细瘦可怜的金黄色胡须。
“什么?”他回过头去叫喊道。
“我还是听不见。”约塞连重复道。
“你得大声点,”小桑普森说,“我还是听不见。”
“我说我还是听不见!”约塞连叫嚷道。
“我也没办法,”小桑普森也冲他叫嚷,“我只能喊这么响了。”
“我在对讲机里听不见你说话,”约塞连越来越无望,于是咆哮道,“你必须掉头回去。”
“因为一只对讲机?”小桑普森怀疑地问道。
“掉头回去,”约塞连说,“免得我砸了你的脑袋。”
小桑普森望着内特利,希望得到道义上的支持,而内特利干脆就盯着一边去了。约塞连的军衔比他们都高。小桑普森犹疑地又抵制了片刻,便欢欣地大喊一声,急切地投降了。
“我可没意见。”他高兴地宣布,于是撅嘴朝上,朝他的胡子吹出一串尖锐的口哨。“好咧,先生。我小桑普森完全没有意见。”他又吹了声口哨,朝对讲机叫喊道,“注意听着,我的小山雀们,这是海军上将小桑普森在讲话。这是皇家海军陆战队的骄傲——海军上将小桑普森在叫喊。是的没错。我们正在返航,伙计们,哎呀,我们正在返航!”
内特利喜气洋洋地一把扯下帽子和耳机,像个漂亮小孩坐在高脚椅里,快活地前后摇摆起来。奈特中士从机顶炮塔纵身跳下,欣喜若狂地捶打起每个人的后背来。小桑普森驾机离开编队,划了一个优雅的大圆弧,朝机场飞去。约塞连把头戴式耳机插上一个辅助转换箱,听见飞机尾部的两个炮手在一起唱《蟑螂之歌》。
等返回机场,狂欢突然之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安的沉默。约塞连严肃而不自然地走下飞机,坐进早已候着他们的吉普车。回程中这些人全都一言不发,吉普车行驶在厚重而催人入眠的宁静之中,这宁静覆盖着群山、大海和森林。他们下了中队驻地边的公路,那种凄凉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约塞连最后一个下车。没多久,那鬼气森森的宁静便像麻醉剂一般笼罩了一顶顶空空的帐篷,只有约塞连和一阵温暖的微风在搅动它。中队一片死气沉沉,除了丹尼卡医生以外全无一丝人气,他像一只冷得浑身哆嗦的兀鹰,忧伤地栖息在医务室紧闭的门边。在周围雾霭般的日光中他正拼命地抽吸着堵塞了的鼻子,却是徒劳无用。约塞连知道丹尼卡医生是不会同他一道去游泳的,丹尼卡医生再也不肯下水游泳了,一个人可能因昏厥或轻度冠状动脉梗塞而淹死在一两英寸深的水里,可能被回头浪卷到海里去,还可能因寒冷或用力过度而染上脊髓灰质炎或球菌性脑膜炎。博洛尼亚对他人的威胁,更是激发了丹尼卡医生对自身安全的强烈担忧。入夜,他听到了窃贼的动静。
透过笼罩作战室入口的那片浅紫色雾霭,约塞连瞥见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正在埋头盗取定量配给的威士忌。他假冒不喝酒的人的签名,把那正用来毒害自己的酒精快速灌进几只单独的瓶子里,想抢在布莱克上尉记起这事而亲自懒洋洋地赶来偷走余酒之前,尽可能多偷一些。
吉普车又轻轻启动了。小桑普森、内特利和其他人无声地忙碌一阵之后,便各自散去,融进了让人腻烦的黄色寂静里。吉普车嘎嘎几声便消失了。约塞连孤独地身处沉重、原始的寂寥之中,其间但凡绿色都透着黑,而其他一切则浸透了腐朽的黄绿色。干燥朦胧的远处,一阵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约塞连烦躁不安,既害怕又困倦。疲惫中只觉得眼眶里满是污垢。他厌倦地走进降落伞帐篷,里面有一张光滑的木制长桌,一阵疑惑像烦人的母狗在无痛地刨挖着一颗自觉全然无愧的良心。他留下防弹衣和降落伞,再返身经过那辆运水车,去情报室把地图包交还布莱克上尉。上尉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儿,两条细瘦的长腿跷在桌子上,漠然地询问约塞连的飞机为什么折返。约塞连没搭理他,把地图往桌上一放便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他扭动身子卸下降落伞背带,再脱去衣服。奥尔在罗马,预定在这同一天下午回来,他因为在热亚那附近的海面成功迫降而赢得了一次休假机会。内特利想必已经在打点行装去接替奥尔了,他一边恍恍惚惚地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一边无疑急不可耐地想重拾对罗马的妓女徒劳而心碎的追求。约塞连脱掉衣服,坐在行军床上休息。赤裸了身子,他马上感觉好多了。他从来没觉得穿着衣服舒适。稍过片刻,他换上干净的衬裤,趿着软帮鞋,肩上搭一条土黄色浴巾,起身往海滩去了。
顺着从中队驻地延伸出来的小路,他绕过树林里一处神秘的火炮掩体。三个士兵驻守在那里,其中两人正躺在那一圈沙袋上睡觉,另一个坐在那里吃着一只紫石榴。他大口大口地咬,不停地嚼,再把嚼碎的渣子吐进灌木丛里。每咬一口,红红的汁液便从他嘴里流淌出来。约塞连轻手轻脚往前走,又进了树林,不时爱惜地抚摸他赤裸、刺痛的肚子,好像要让自己感到它还在那里。他从肚脐里捻出一条棉线。走着走着,他突然在两侧路旁看到一丛丛雨后初生的蘑菇,从冰冷黏湿的泥土中探出它们的菌柄,仿佛无生命的肉茎,在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大量萌发,在他的眼前迅速增殖。成千上万丛生的蘑菇密密匝匝地延伸至远处他看得见的林下灌木丛,而他看着看着,好像它们个头越来越大,数量也越来越多。他感到一阵怪异的恐惧,不由得浑身战栗,于是急急逃离它们,直到脚下的泥土碎裂成干爽的沙粒,那些蘑菇也给抛在了后边,这才放慢了步伐。他担忧地回头瞟了一眼,想看到那白软的东西在身后蠕动,盲目地追赶他,或者突变成挣扎扭动而无法控制的一大团,正蜿蜒往上爬过树梢。
海滩空无一人,能听得见的声响也都是轻轻的——溪流涨水的汩汩声、他身后高高的茅草和灌木嗡嗡的呼吸声、那缓慢而透明的波浪冷漠的呜咽声。波浪总是很细小,海水清澈凉爽。约塞连把东西留在沙滩上,蹚过齐膝高的海浪,直到全身都浸没在海水里。海的另一边,一长溜起伏不平的陆地笼罩在薄雾之中,若有若无。他没精打采地游到浮筏旁,扶住歇了一会儿,然后又没精打采地游回沙洲可以站立的地方。他一头朝下潜入碧绿的海水好几次,直到感觉身子洗净而头脑完全清醒了,才伸展四肢趴在沙滩上睡觉,一直睡到从博洛尼亚回来的飞机几乎掠过头顶,那许多台引擎的巨大隆隆声,合并成为惊天动地的咆啸,硬生生闯入他的睡梦里。
他半眯着眼睛醒来,觉得有一点点头痛;他睁开眼,见到一个混乱沸腾的世界,其中一切却都有条不紊。他极为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奇景,十二支空军小队的飞机平静地组成精确的队形。这一幕实在太出乎意料,简直不敢相信。没有载了伤员而冲在前头的飞机,也没有受了毁损而落在后面的。空中也看不到求救火焰冒出的浓烟。没有失踪一架飞机,除了他自己的。一时间,他怒气填胸,竟无法动弹。随即他明白了,几乎为这嘲讽而悲叹落泪。解释很简单:机群还没来得及轰炸,云层就罩住了目标,所以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还需再飞。
他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云层。博洛尼亚已经被轰炸了。轰炸博洛尼亚成了一次勤务飞行,那里根本没有高射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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