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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花园里的雾气更浓了。丝丝缕缕的淡白飘絮在灯光下弥显幽深,遮住了墁斑岩砖的主步道。自书房的窗户往大门处眺望,只能瞧见两团晕黄色的圆斑从雾后隐约浮现;那是挂在大门处的两盏吊灯,此刻却像藏在雾气后的一双炯炯巨眼。
查德维克在书房坐了两个多小时,早觉得腿脚冷飕飕的,可他没在卧室衣柜里翻着厚裤子,不知是被佣人收去哪儿了;他也不愿意大晚上独自在宅内游荡,因为这宅子有两年多不曾迎接主人光临,寂寥荒凉早随夜露渗入建筑的骨架,让它缺了一股子活人气息。这栋宅子,自从被前任主人以结婚礼物的名义赠与坎贝尔夫妇——也就是查德维克与吉莉安——就一直被当作他们乡间度假时的居所。他们通常是挑春季来,那时乡野间草木葱茏,风光骀荡,最适合身体虚弱的人去户外活动;等夏秋时趣味就没有那么多了,想来打猎的人太多太吵闹,他自己的生意也到了忙季。
今天早上,他抛下手头所有工作,急如星火地奔赴此地。宅子被保洁工人匆匆忙忙地打扫出来,好些个花园和房屋内的设备都来不及开。他自己也被搞得晕头转向,忘了该多带几件行李。好在酒窖里不是空的,他拿了些酒到书房里备着,难说是为了取暖还是压惊。
屋子里外都静悄悄的。保洁人员于黄昏时便已离开,客厅本有一台动静很大的老式座钟,可是发条没有上弦;屋外的庭院里,窈然无际的愁雾压得鸟雀虫蛙不敢吭声。这份异样的孤独感能侵蚀人的思想,比阴沉而喧闹的大城市生活更叫他心神难安。查德维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本土自酿的淡啤酒;他还准备了威士忌,但那是给别人准备的。今夜他务须保持头脑清醒。
他枯坐书房,每隔几分钟就要往窗外张望,可是花园里的景致根本瞧不见。昔年那些受旧主人钟爱的冬青(本地人至今还管这宅子叫“冬青屋”),从终年秾翠的茂叶到渐露酽红的果实,全都被这阵阒寂的浓雾吞没了,只露出枝杈嶙峋而尖锐的剪影,如从幽冥中潜来的鬼怪。时为八月之末,霜日初显,金风萧瑟,而每逢秋季的阴雨天,他总是容易头疼心悸,还会犯咳嗽病。
花园里的浓雾迟迟不散,像被施了凝固时间的魔咒。查德维克心烦意乱,忍不住去行李箱最底部掏出雪茄盒。本次戒烟刚满两个星期,这回又要前功尽弃。他把烟捏在指间转来转去,正是犹豫不决,猝然瞥见墙面上竟有一只漆黑扭曲的怪爪,不由大吃了一惊;再仰起脑袋仔细一瞧,原来只是灯光照到了橱柜边的鹿角装饰,让它枝杈繁多的影子映在墙上。
查德维克放下雪茄,走到挂鹿角的墙壁底下,百感交集地打量着它。鹿角是真货,是从一只曾经鲜活雄壮的公鹿身上取下来,做成纪念品收在屋子里;然而这位杀死公鹿的猎人并非查德维克自己。他和吉莉安这辈子都没拿枪对准过活物,而且也都觉得把狩猎运动作为消遣多少是有点野蛮和残忍的。
当然,政府是应该对泛滥成灾的物种进行人为调控,只是……唉,一个出身上流、才华横溢且极富教养之人,竟然自八九岁时便以此为乐!想到一双稚嫩的小手曾端起猎枪,或是拿匕首剥下温热潮湿的鹿皮,让那圆睁而空蒙的鹿眼中映出孩子娇嫩无邪的面容……查德维克停止了不快的想象,转而追忆那些更愉快的往事:十年前的圣诞假期,“冬青屋”真正的主人邀请他们这一伙无家可归的朋友来此共度佳节。那时鹿角挂在客厅里,上头点缀冬青枝叶与金色铃铛,看着好似商店里随手买来的廉价装饰品;落地窗外白雪晶莹,映得碧叶朱实益发娇美可爱,而他们在温暖如春的室内纵情欢笑,畅饮开怀。那时他们青春年少又自命不凡,以为璀璨前途尽在掌握,转眼却天各一方,故人寥落难再觅!多美好的旧时光啊!而今真是薰歇烬灭,光沉响绝了。
查德维克深叹了口气,走回去把雪茄烟收了起来。他沮丧地想到自己刚刚年过三十,健康与精力却都衰退得厉害,再也不能像十年前那样肆无忌惮地享受人生;继而他又安慰自己事情并没那么糟,毕竟他也算得事业有成,足以对得起前半辈子的努力付出;又跟吉莉安琴瑟和鸣,志趣相投,爱情之花眼看就要结出果实。他已拥有一个人生命中所能拥有的绝大部分幸福,堪为众所欣羡的对象……只怪那封邮件搅乱了他的平静。
他拖着颓然的脚步走回桌边,继续往窗外张望。雾还是不散。通往宅子的车道与花园大门都笼在白纱幕后,宅外的情形根本瞧不见。念及客人或已莅临,只是被雾藏住了行迹,他便微启窗扇,竖耳聆听外头的动静,结果竟连一丝风响都不闻。这个浓雾弥漫的秋夜里涌动着魔性,把往日所有凄凉幽怨的景象都召唤回来,使它们生动地浮现于查德维克眼前。即便如他这样偏向于无神论者——至少算怀疑论者吧,也不禁觉得屋中似有另一双无形的眼目存在。
这宅子里的氛围太不祥了。他又灌下小半杯啤酒,让自己能够忍受窗玻璃上映出来的朦胧人影。那可是你自己的脸呀,查德!他仿佛听见吉莉安含笑的声音,多希望她此刻陪在自己身边,可是……不行,他继而坚决地想,他不能让吉莉安和她腹中的孩子来这个地方。这整件事都太怪异了,真不知道今夜还会发生些什么。在今晚这样阴森神秘的时刻,在这么一栋弥漫着哥特式死亡气息的宅子里,夤夜中充满雾的低喃,魔鬼将毫无顾忌地登堂入室,亡魂亦可死而复生。
他不愿再受胡思乱想折磨,便伸手窗帘拉上半边,挡住那块映出他惶恐神情的玻璃。微风又从窗户敞开的缝隙里钻进来,让窗帘如幽灵的呼吸般轻轻摇荡。查德维克决定最好还是将窗户关严实。他起身拨开窗帘,正要扣上推锁,桌上的手机倏地震动起来。他打了个哆嗦,依稀瞥见大门口那两团飘渺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是受轻飙推涌的雾气迷住了他的眼吗?查德维克双手抓住窗台,冒险把半截身体探出去,一心想瞧个究竟。花园的主步道笼在雾下,只能偶然瞥见黑黢黢光秃秃的一截,如遭逢旱季时裸露出的河槽。万幸,今年的运河枯水期很短,航道也很通畅,没给他的生意造成太大损失,可是海上就有点不太平了……
这阵烦恼的思绪差点使他忘了眼下处境,这时夜风乍然一紧,园中幽雾顿时如成团的柳絮纷扬飞舞,翻滚着退进灌木丛里。查德维克瞪起眼睛,惊骇得差点从窗口栽下去。主步道上不知何时竟已站了个人影!这安静如游魂的怪影,伫立在通往大门的台阶前头,似正端详“冬青屋”的门面。那罩在大衣兜帽下的头颅微微仰起,恰对着书房窗户后的查德维克。从这个角度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瞧见两只冰冷的眼睛在漆黑的面孔上微微发亮——真是见鬼!凡人的眼睛,哪怕是绝世英才的眼睛呢,纵使燃烧起激情壮志的热烈火焰,洋溢着卓绝智慧的辉煌神采,又岂能真的在黑夜里放出光来!
他如木雕泥塑般瞪着那道身影,直到对方扬起手臂,轻轻向他挥动了一下,那险些害他心脏骤停的惊恐才稍见平复;待见到露出袖管的手上戴着厚重的皮革手套,不安的阴霾重又笼上心田。一瞬间,查德维克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听从吉莉安的建议,好歹也去买把枪防身。他一边僵立窗前,跟花园里的访客保持对视,一边伸出胳膊去摸索书桌上的陶瓷花瓶。花瓶也是宅子前主人的馈赠,瓶身上有青花描绘的松间群鹿,既精美又够结实,瓶颈两侧还带着可供握持的双耳,前主人曾戏言它就是书房中最趁手的搏斗武器。天啊!一琢磨他此刻抓着花瓶要面对的是谁,查德维克就有一种快昏厥过去的感觉。
楼下的人挪步前行。那步态也与记忆里的故人大相径庭。不!不!完全不对!昔年那雷厉而优雅的步伐怎会变得如此呆板笨重?那顾盼神飞的潇洒风姿又去了何处?纵使数载光阴磋磨人事,也断不能将一个顽强胜钢铁的意志如斯彻底地吞噬啊!他踉跄着从窗前推开,恍惚间想到自己应该下楼去把门锁上,别让这个陌生的怪影侵入家园。可是来不及了!底楼的屋门就跟花园的大门一样敞着,原为等待阔别之人重归故里,如今却给那鬼祟怪影以可趁之机。耳听得屋间响起传来橐橐的步履,铿锵沉重好似身着铁甲。查德维克扑到桌前,笨拙地抱住那个双耳花瓶,把它像握狼牙棒般倒举起来。
他没有机会再想好躲藏伏击的地点,书房外已有人在敲门。叩门声也是那么冰冷清脆,根本不似活人的手指。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屏息瞪向虚掩的房门。门被慢慢推开,露出漆黑走廊里伫立的血影——难道这东西走上来竟不需要灯光?他甚至都没感觉它在呼吸,在那连着兜帽的红粗呢大衣底下,包裹的仿佛不是胸膛起伏的活人,而是全然静止的死物。在那一刻他真的相信了鬼怪和幽冥,相信僵尸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或者木偶泥胎能在午夜无人时转动眼球。
门外之物缓缓踏入屋中,裹着湿泥的长靴在地毯上留下道道污痕,证明此人并非脚不沾尘的游灵。当那藏在兜帽下的人终于发出声响时,她低沉的音色无比熟悉。
“晚上好,查德。”
查德维克放低手里的花瓶。他双唇颤抖,刚想要说出些话来,眼眶竟然先湿润了。
“李?”他像害怕被人听见似地悄声说,“是你吗?真的是你?”
“是的,查德。我想你应该收到过邮件了。”
“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访客旋身四顾,打量书房如今的摆设。查德维克本想把花瓶放回桌上,可又有几分疑虑未消,只凝神打量着兜帽下的面孔。从他的角度只能看清楚下半张脸,那头乌黑短俏的头发与圆润小巧的下颌都与记忆中分毫误差,甚至白皙丰满,气色更佳。然而对于一个拥有强大意志的生命,其最独特而慑人的精神力量永远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他抱着花瓶挪了两步,想认清楚访客的眉眼;为了不显出刻意,嘴里还在说:“我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还以为那是恶作剧邮件呢。”
“没人能用我的邮件地址和你恶作剧。”
“是啊,没错,通常是这样……可是毕竟还有安东尼……”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名字,想试探对方的反应。结果客人如若未闻,依然用日常寒暄的语调问:“吉莉安还好吗?”
“她很好,但我还没把你发的邮件告诉她。她要是知道了准定会跟过来,可我不敢冒这个险,因为她——”
“快九个月了吧?”
查德维克瞠目结舌。访客在书桌对面的位置坐下,带着微笑说:“我还以为你们是不准备要孩子的。”
“噢,不,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只是想先稳住事业。她真的很看重那部电影,不想失去对剧本的控制——”
“我看过了。”客人说,“那是部很有她风格的片子。”
在哪儿看过?查德维克差点忍不住想问她。那片子都还没上映呢!可是这个问题眼下根本就排不上号。他知道对方一向是神通广大的。
“李,”他慢慢地挪回座位上,手里仍然抱着花瓶,“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各种各样的地方,我不能一语道尽。”
“你已经有好些年没联系过我们了。完全没有音讯!天啊,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以为我死了。”
查德维克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他注意到桌对面的人还是没有摘下兜帽。“你至少应该回个消息,”他勉强装作无事,“我和吉莉安只听说你生病了,接着就再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了。你知道吉莉安提起你时叹了多少声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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