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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谱放在早川办公桌上。小小一个学生会,也像模像样地布置着,左边一摞待批的文件,右边两叠课本小说,玻璃桌面底下压着几张照片,一张是春游合影,一张是桥上的单人留念,他亲自拍的,角落里似乎是全家福,早川挽着的女孩他也见过,嫩生生的眉眼,带着一点赌气的样子,是她妹妹。乐谱送去了,表意曲折,是让人来猜的。她也没多问,隔过两周,回赠票来,说是请他去看《俄狄浦斯王》,长方形的票面边缘锐利,上头清清楚楚写着能剧版本。
这两年,各地剧团的经典改编做得不少,音乐剧、话剧、舞剧,基本上是毁誉参半,大多数都阴沟里翻船。他早就听说过,希望是没有的,只是觉得有意思,想看看这帮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简单几行字,深深印进心里,好像有人要抽背一般。他知道,其实是不该去的。老师学生,怎么都得避着嫌。然而这是巡演,神奈川就一场,此时不去,就没机会了,如果回绝早川,重新买票,到时看见,依然尴尬——
一面踌躇,一面自我说服,演出的日子到底来了。两人约好直接在观众席汇合。他去得异常之早,剧场人影寥落,只有几个道具师傅在台上奔忙。他装模做样地看宣传单,其实也看不进去什么,不一会儿就因为周遭太过安静,睡着了。
醒来时,早川的脸就在眼前,离他仅仅一尺。他瞬间灵台清明,脑袋猛然向右偏,撞在椅子突起的柱子上,痛得全幅表情都扭曲起来。
早川哈哈大笑。笑罢,对他道:“这么巧,老师也来看电影?”
不是你给我的票?他条件反射要回嘴,见她满脸认真,似要假戏真做,只能把话咽下去:“是啊,真巧。”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极不情愿。然而早川却笑得更加开心。他们装作偶遇,看完整场,又随人流一同走出剧院。她在门口前小摊贩那儿买了瓶弹珠汽水,一边摇晃瓶身一边喝,弹珠叮叮咚咚的,他看她脸颊的酒窝隐不下去,没忍住,问:“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弹珠声音歇了。早川把瓶子拿在手里慢慢转着:“之前的提案,三个,学校通过了一个。同意让主席团成员参与推荐入试名额的选拔了。”
他不解:“审核了这么久?”
“领导们忙嘛。再说,这种伤筋动骨的事情,肯定有人要去斡旋。否则也不至于只通过一个,”她又喝了一口汽水,“这下主席大概更讨厌我了。”
他发现她也有一点小脾气。比如,她说无聊,不但是觉得没意思,还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又比如,她从不叫学生会主席的大名,永远以职位代替,仿佛那个人不值一提,有效的只是头衔而已。受她影响,他也从来没记住过主席的名字。
他开车送她回去。她一瓶饮料喝完了,拿在手里,玻璃弹珠随汽车的行驶震动,叮当作响。开出一段路,觉得有什么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这时她转头望他,问,你是不是没开大灯?
他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开灯,没留神打成了远光,晃着了对面驾驶员的眼睛。只好尴尬地给自己找补,说刚刚看完剧,还没缓过劲,太入神了。
她一愣,说是啊,虽然能剧改编版像是加了糖的味增汤,从哪个角度想都不太对劲。但剧本本身,是很好的。
忒拜城里瘟疫蔓延。根据阿波罗神庙的神谕,唯有清除污染之源,才能平息瘟疫。聪明的俄狄浦斯王下令找出神谕中杀害前任国王的罪人,却在寻找真相的过程里,一步步发现自己就是罪恶本身:是他在漫游途中与老者发生口角,将其杀害;是他揭开斯芬克斯之谜,拯救城邦,继承王位,娶了丧夫的前任王后为妻;而那老者,就是意外身亡的前任国王,也是他的亲身父亲;他如今的妻子,正是他的亲身母亲;这一家人之所以离散,是因为他的诞生伴随着诅咒,即这个孩子将来必会杀死他的父亲;为了避免诅咒应验,他一出身就被前任国王抛到荒野,辗转多个扶养人之手,最终长大成人,在漫游中回到忒拜。
法官抽丝剥茧,解开的却是封锁自己身世之谜的钥匙。得知真相的俄狄浦斯,在大恸之中,决然承受之前宣判的流放命运,同时举起金色别针自刺双目,因为他的理性之眼再也没有“看”的权利。
他们的命运当然不及俄狄浦斯惨烈,但看着舞台英雄倒在阶下,心里难免有茫然之感。其实真相早在第一幕就已浮出水面,忒拜城的先知领受神谕,指控他是污染之源;随即王后想起弑父的预言,劝他到此为止,不要继续。然而聪明的俄狄浦斯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要再次拯救城邦于危难之中;直到最后一刻,真相昭然,智慧的锋芒调转过来,刺向智者。
“车停路边,我们下去走走吧。”她提议。
他如蒙大赦。出了车厢,天地果然宽敞许多。此地南依材木座海岸,紧邻滑川入海口,夜里万籁俱寂,登上河岸,扑面而来一川月光,江水如眼波,盈而不泄。
早川说,尼采对《俄狄浦斯王》的解读很有意思。照他的说法,只有当俄狄浦斯双目失明、流放异乡,成为纯粹的受苦者,观众才能在剧作中体会到一种超凡的明朗。英雄以其纯粹被动的行为而达到了至高的、远远超越他生命的主动性,而他早先生命中有意识的努力和追求,却只是使他陷于消极被动之中。也就是,智慧乃是反自然的可怖之事,奋斗的个体势必亵渎神明。我们的所有努力,不过是揭开了生命的面纱,面纱下面,是不忍逼视的、混乱而痛苦的真相。
他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尼采当时的老师对他文章的评价是,‘有才华的胡说’。这种观点,看看得了。”
早川哈哈大笑,说是啊,他以为《悲剧的诞生》会暴得大名,结果根本无人问津。好端端的古典学新秀,为了写书,连教职都丢了。
聊完八卦,她停下脚步,对着江水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您放心,我是不会虚无的。就算慧极必伤、反受其扰,也总得做点什么。”
那天他们在江边待到很晚。她讲自己在学生会的遭遇,不服输的性格,以及这种性格的来历。他则说起少年时代,自己是何等的无忧无虑。因家里专司螺丝制造,从小耳濡目染,打定主意不读工科,父母开明,也就随他去了。谁知道如今家道中落,艺术梦想如同镜花水月,一搅即散。低谷时期,地方银行也不给补贴,全靠父亲拆了东墙补西墙,勉强苟且度过。想来真是后悔,不如当初选个能帮上忙的专业。
“你应该去读金融,然后进银行,盘活资金,拉动贷款,以牙还牙,加倍奉还。”早川打趣他,“这样的话,你就是半泽直树。”
他耸耸肩:“我现在最多在学校后山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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