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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生和唐先生的事也是过去之后她才偶然在一场麻将局间听闻的。其实他们两位斗成这般,外界未必有几人清楚内种曲折,都是场面上人,那些不便于宣扬之处也就以“寻常生意摩擦”这样的由头一概而过了,所以他们那个圈子里倒并无几人知晓她与桂生的渊源——那户的男主人向她问唐先生好,无意间也只是提了一句,“唉,老唐前阵子是折在赵桂生手里啊,所幸都过去了,生意场上真真是那句话: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仇人多堵墙……”她乍一听说时都顿了一顿,一只麻将牌在手里转着,迟迟不打出去——她忽然记起那天桂生递烟给她,倒也是的,以前在他手下,尊他兄长,现今这般景况,他一样为此而有所触动,真也是个血性之人!
十月里,她在一场酒会之上遇见桂生,按以往惯例,这种场合下她和他是回避相见招呼的,然而这回她却瞅准着他得空,倒了一杯酒向他走去,唐先生一把扣住她手臂,她一扬手拧脱开,顾自走过去喊了他一声地敬他酒,桂生回转身,哦了一下笑笑,视一眼她手里的酒,又弹起眼皮看了一下她后面不远处的唐先生,一杯酒搁着也并无要喝的意思——唐先生以为桂生不给脸面,这下便走过来取下她的酒,朝桂生示了一下,“我敬你。”一气喝尽,桂生浅饮一口,笑笑,“这杯算你代她——你和我,另外喝。”唐先生一笑,两人又各自倒满一杯,相击饮尽,过去也就不说了。
喝过酒,桂生示意唐先生借一步说话,率先往人少处走去,在一面墙边站定,“你找过连生?”其实他也是猜测,不然连生何以跟他讲出那番话,他总觉不对,这会儿便私下问一声。唐先生一笑,“我没有恶意。”桂生便埋头一口烟压了下来,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跟他讲,“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没有下次,你有事情找我。”唐先生一下笑了,手抄进口袋换了一副无赖腔调道,“那我不保证,哪天和你讲不清楚了,我还是约赵先生喝茶——你还别说,跟他说话可比跟你讲爽快得多。”桂生压制着起眼视他,手里一支烟撮了半晌,却又笑起地一点远处的苏佑玲,问了唐先生一声,“你做这些事情她知道么……”唐先生哑然,桂生一笑,带着一丝狠劲看了他一眼,返身离去。这下换成唐先生作着一副方才桂生的神情,站在原地抽烟……
原本历经了两番折腾,两人的交情已所剩无几,又加酒会上那场互相挟制,唐先生和桂生后来一直都牵连甚少,也基本等于断交了。那阵子她与他是颇为此奔碌了一段时日的,她没有问唐先生他与桂生之间生了什么,以致这般绝然,他们两个人的事她向来鲜少过问,但是他们砸下的烂摊子,再难她都拼力去扛——只是就算她陪唐先生再怎样地费力交际,终究难挽那股江河日下的颓势,桂生这个人,其貌不扬,其财不厚,但是他一转身,就是一股大势已去……也怪她先前跟着唐先生风头太健,得罪了一些人,如今难免自食其果。交际场上骑虎难下的局面中人们开条件地喊她喝酒,他阖眼抽烟,不置可否,她游移着眼神怆然一失笑,一杯白酒哄然下去——这天她穿着那件先前在倪家初次与他相见时穿的织锦缎面旗袍,雨夜的霓虹光里奕奕闪耀着华彩,她喝多了在车上只是哭,一半糊涂,一半清醒,他烦不胜烦,揿灭半根烟撇下她离去……
她这房子后面的弄堂里有一株老银杏,深秋的风里黄了树叶,落日之晖照在树冠,金黄明亮得像普灰色画布上一抹高亢的灵魂,银萧萧哗然着整个城市夹层里望出去的那股秋气——许是她略带毛刺却修剪成精致鹅蛋圆的红色指甲,又许是那件还未散尽酒气的织锦缎面旗袍。她在晒台的水池边洗那件旗袍,打了一遍又一遍肥皂,还是褪不尽上面一股宿醉的气味,那种味道像下过几场秋雨之后出太阳了,晒台潮湿的犄角旮旯里传来的腐叶酵气息,凝重而淤涩,郁滞在人神经脉络中,荒糜了心气……他在她处抽烟,在后面挑出的僻窄小阳台上,栏杆边支起着两块肩胛骨,一个胸膛虚无颓靡。
商界人心向来险恶,桂生一起头,社会上有些别有觊觎之人便也伺机设计起了唐先生,不出两个月,唐先生跟人合办的证券交易所倒闭,那阵子苏佑玲这里也不太平起来。能寻到她这里来的自然也不会是一般股民,尽是些流氓包打听,上门讲斤头,敲诈勒索,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俱乱棒打出。她没有告诉唐先生这些事,也不允许周妈向他透露任何。
没过几****过来了,喊她搬回沛园去住,拿了她那只藤箱擅自收拾起什物,她问怎么回事,他说没事了,沛园房子转回来了,她又问他近来在做什么事,他放下手里的家什在椅子里坐,倒也没有瞒她——交易所倒闭后他去同杜先生商量,杜先生豪气,股债上卖给他一个情面,事态摆平了,沛园房子也一并替他转回,他开始随杜先生染指“糖年糕”。这种事情是没什么讲头的,归根结底就是人家近来盯上他的码头了,设圈拖他下水——他那个码头小归小,但位置好,便于操纵提运烟土。那一阵他本就已经损失惨重,元气大伤,穷途末路之时便与人家一拍即合,纠合起帮内的一股势力做起了此等暴利勾当。她坐在床沿什么也没讲,末了仅一声“那你自己当心……”又埋头继续缝合那条新换上去的被面,缝了几针想起来地跟他说,“我就住这里了,搬来搬去太折腾……”他呼了口气地俯身支在膝上,也没有劝她,垂眼双手按揉了两下太阳穴,“好吧……”他下楼看孩子,她一个人在楼上缝被面。
暴利便是意味着高风险,尤其烟土这种东西,码头上刚开始操作的时候异常混乱,又加船都是夜里靠岸,不乏有亡命之徒趁夜黑前来劫掠。新增的一批安保不是唐先生的人,帮内弟兄手下调配来的,与唐先生的人还未磨合完全,所以那一阵只要夜里有货,唐先生必定坐镇码头,以防出岔子。
偏巧这个时候孩子生病了,寒热,白天就精神不振,嗜睡而睡不安定,周妈用了几个办法都没奏效,寒热退了又起。她也是急坏了,夜半握着它暖手炉一样微烫的小脚,实在是熬不下地吩咐周妈立即去医院。周妈去弄堂外叫车,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孩子裹起,随手拢拢睡毛的鬓,光脚套了双皮鞋便抱着孩子出门去……黑夜里人力车行得飞快,寒风飕飕刮过裸露的脚面,心乱不堪。
医院里的夜间值班医生态度都是不敢恭维的,原本打着瞌睡,这下里又嗡声嗡气嫌人多,她便让周妈出去等,她在里面抱孩子做检查。倒也没什么大问题,普通的寒热,开点药即可,她这等着医生开方子,外面楼下一阵喧吵,随即便是周妈慌里慌张跑进来说唐先生受伤了,她来抱孩子,喊苏佑玲去看看。苏佑玲听闻放下孩子便到走道栏杆边探身望,是唐先生,一班人马围拥下正疾步往这里来,一只手拿一团纱布捂住了另一只手臂——她慌忙地往楼下去,却走错了方向,楼梯在另一侧,又掉转头往回走……她差点就被他那班人马拦在外面,正巧给他开车那个阿龙在,认得她,放了她进去。唐先生在里面骂人,为的码头上的事,火气正盛。他卷起着衬衫衣袖等医生消毒,上面染了一截的血迹,一眼瞥见她,骂人骂到半句而顿住,手下意识卷着已经卷起的衣袖,估计是想掩掉些血迹,一边问了一声,“怎么在这里……”她说孩子寒热,周妈抱了在看医生,没事了,他噢的一下——医生给伤口消毒,他蓦然止不住地颤栗了一下,屏着一口气满脸煞白,汗珠一颗颗爆出,她拿手绢替他擦,他烦躁地一撩挡开,摆摆手,“你先回去……”又回过头地喊阿龙,“阿龙,阿龙!送太太回去!”她怒起而一团手绢掷上去,“你还要去哪里!……你走就不要回来!”她哭将而出,阿龙顿在那里,他埋头一扬手,阿龙便随了出去。
她是气的,这种时候他从来都是躲避着她,就像那次腹部上的一刀,这回要不是正巧撞见,她肯定又被蒙在鼓里,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她问过阿龙今朝码头上的事,他说是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部势力动烟土的念头,揪出来后被先生甩了两个嘴巴子,没想那下三滥也冷不防划了先生一刀,人是即刻便捆住扔进江里处理了,但先生还是气难平,执意当晚就要回头整顿一番……她深深的一口气压下来,码头向来便是虎狼之穴,如今更甚,自她知晓他在操纵烟土,她就时常提着一颗心,然而她也就空有着一番毫无用处的记挂,那种地方她掺不上手,只能有用无用关照两声阿龙,别无他法。
时近年关的时候他过来了,孩子穿着一身蓝布花袄已经会扶壁行了,她在旁边拿一个拨浪鼓咚咚摇晃诱他,不知是冬季衣物穿得多行动不便,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敢脱离墙壁朝她这里来。黄昏他到来,在后门口望了一瞬地微笑蹲下身,张开手臂朝它一示,它看了他一下,“呱!”一声笑起,一撒手而朝他跨出步子去,腕上两只银镯子叮呤当啷一阵脆响,像春日的风铃……他抬起眼角看她,她甩给他一副面无表情,返身往楼上走去,他抱起孩子跟随上楼,放它在一边玩耍,他过去同她说话,“这不一点点的小事情么,又不是什么好事,值得向你宣扬……”她其实倒也已经没那么气了,出了这样的事总归是担忧大于成见的,这厢便放下手里的事回头拉起他那只手臂来看,“怎么样了……”他摆脱开地往椅子里一坐,伸手揽过她腰,嬉笑着和她挣,“没事,不还能抱你么,嗯?……”她气咻咻脸一红,想掐他的,却一失手跌坐在了他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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