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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下官认为最棘手的事情。如果头部受创之后立即医治,也不会有如今的状况,偏偏耽搁了,现在情况越来越不利。下官以为,目前还是药不对症,延误病情。”
她突然想起昨晚赵源的推测,不由得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几日来的药方里,并没有对症的药材?”
崔季舒点了点头,并不多说,只是旁敲侧击道:“若是在邺城,兴许不至于此。”
牧云越发地揪心了。看来真的有可能像赵源所怀疑的那样,医官并不用心为他医治,尤其是他的眼睛。难道,那个人,真的会做如此手脚,想要他彻底变成瞎子,再也无法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母子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果然是,权利胜过一切吗?
她藏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地攥了起来,低垂着眼帘不再说话,凝神屏气了好久。
她突然很想把这个秘密揭露出来,禀告给赵雍知道。若王府里的医官真的得了陆昭君的吩咐,故意延误治疗的话,只消审讯就可得出。但是,若只是她多疑,实际是庸医自作怪的话,那么陆昭君肯定会对她恨之入骨。何况,崔季舒未必敢出来作证,到时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又该如何是好?
崔季舒大概是从她的神色中窥出了一二,故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主动说道:“夫人不必太过忧虑,现在着手医治还来得及,只不过恢复的时间要长些罢了。下官看来,大将军之所以看不见东西,是因为外伤损络,络伤出血,血瘀气滞,精血不能上荣于目造成的。这类病症重在后续调养,若病人创伤后情志不畅,忧病多虑,就会导致肝气郁结,气滞更加重血瘀。因此以汤药疏肝理气,活血化瘀之余,还需要调节心绪,不可愁烦抑郁。”
“这么说来,还是很有希望治好的?”牧云顾不得想太多别的,只一门心思关注赵源的眼睛能否复明。
“下官还是有七成把握的。若精心调理,按时服药,应该不出三个月,就能看见东西了。就是以后的视力兴许比不得从前了,不过慢慢恢复着,日常生活是没有多大妨碍的。”
牧云暗暗地松了口气。受了这么重的伤,要不留下任何后遗症状,是不可能的。只要眼睛能恢复大半视力,不影响处理政务,就是万幸了,她实在不敢奢望更多。
从这天开始,她每天一大早就起身,亲自去监督着配药。又令人在院子里搭起了小小的炉灶,升起火来,用她自己带去的药壶煎药。等一个时辰煎熬完毕,她就将药汁斟入药碗,然后亲自捧着,送到赵源的榻前,叫他自己服下。赵源每天服药三次,她便在这边盯着三次,伺候三次,一刻都不敢放松大意。
他实在不忍她这般劳苦,曾叫她回去,可她实在害怕有人在他的药里动什么手脚,坚持留下来。就这样,起早贪黑地进行了一个多月,赵源的外伤基本痊愈,脸上的浮肿彻底消失,人也可以下床行走了。
此时已经是早春三月,柳条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虽是春寒料峭,却比冬天里暖和许多了。赵源身体虚弱不能多出去走动,只好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牧云从屋子里出来,只见他正眯缝着眼睛坐在胡床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于是停住了脚步。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就像揉碎了的金粉,格外温暖,格外绚烂。比起以前,他清瘦了不少,春天的衣裳本来就宽松轻薄,衫子披在身上,更显得弱不胜衣。习习凉风吹拂过来,撩拨得衣襟上的绣带翩跹起舞,别有一番风流。
牧云不想打断他的思绪,只悄悄地站在他背后,摸了摸他散开来的头发。生怕洗过之后还没有完全干,令他着了风寒。
赵源注意到台阶上的人影,并不说话,直接一伸手,将她的手一把握住,轻薄地抚摸着。他的手上落了好几处疤痕,不过形状一如以往那般美好。肌肤苍白得不见任何血色,在阳光照耀下,几近透明。
她俯身下来,转头来看,果不其然,他的嘴角悄悄地弯出一抹浅浅的笑痕,笑得轻浮浪荡,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于是,她忍不住抽回手,捏住他的脸颊,“笑什么笑,是不是想着自己能走能跑了,很快就可以出去继续花天酒地,勾引美貌女郎了?”
“哪里哪里,我这大疤摞小疤的,任谁瞧了都得惊叫一声慌忙逃跑,又如何能出去招蜂引蝶?”他唉声叹气道,“还有我这双眼睛,连花甲老妇和二八女郎都分不清了,说不定还能搂个男人上床。你说说,我怎么敢出去丢人现眼,还不要毁了我的一世英名?”说罢,颇为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这一个半月过去,皮下的淤血彻底消褪了,他差不多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只不过额头上,头发里多了几道浅粉色的伤痕。这个极爱惜容貌的男人,对此格外在意,即使不出门见人,也在额头上束了一条红绡,将疤痕小心地遮掩起来。
牧云绕到赵源面前,蹲身下来,仰头细细地打量着他。手里还不忘拈起他的一缕发丝,一下一下拉拽着,调笑道:“啧啧,病了这么久,还是风姿绰约的,不知到了七老八十,是不是仍有这等美色,这般迷人?”
113
113、结发 。。。
他笑了笑,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顺水推舟,将她一下子揽入怀中,而是装作愁眉苦脸状,叹气道:“骗人的吧,别欺负我现在眼神不好,就拿我当三岁小孩子骗。喏,就说这头发吧,给他们拿剪刀咔嚓咔嚓一剪,现在长长短短的,伸手摸摸就知道了。好不容易留了这么长,这下可好,不知道要几年才能长回去。”
原来是在为这个犯愁,牧云忍俊不禁了。
记得小时候,她想要捉弄一个很爱美的妹妹,就从母亲做女红用的篮子里偷出一把剪刀,哄骗妹妹过来。借口说帮她梳头,然后悄悄地一剪刀过去,咔嚓,把那个小妹妹的头发剪下了一绺。她记得格外清楚,那女孩看着她手里的头发,先是愣了愣,接着瘪了瘪嘴,哇哇大哭,冲过来对她又踢又打,简直就要和她拼命。后来听女孩的母妃说,她半夜里睡着觉还在抽噎着哭泣,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牧云也因此愧疚了好几天。
回想到这些,她对眼前的赵源免不了心生怜悯。她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梳子,还有一根发簪。“别犯愁,我给你梳一梳,保证还和以前一样。”
赵源欣然答应,坐直身体,任由她在头上摆弄。她将他的发丝全部散开,用犀角梳子一点点梳理顺畅。他的头发虽然被剪得长短不一,却仍旧和以前一样,光滑柔顺,乌黑乌黑的。想要完全抓在手中,不让它轻易溜走,也是有点困难的。
在给他梳理头发的过程中,牧云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悄悄地噙上了笑容。她将自己的发髻迅速散开,从自己的头发里撸下两三根。趁着他看不见的机会,将它们悉数结在他的发丝上,还不忘拉一拉,确认结得牢固了,这才给他细细地盘起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看着自己的头发没入他乌云一般的长发中,消失不见,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地念着。
十年前,她和他曾经在凄风苦雨的夜晚相拥而眠,曾经在黎明时分在门槛前插了几根柴禾当香烛,拜天地,立誓言,相约这一辈子都为夫妻,生死相随,矢志不渝。如今经历了这么多艰辛波折,他们的爱意已经深入了彼此的骨髓,彼此的心灵,可以说是情谊至深了。然而,她还有机会和他成为光明正大的夫妻吗?
忍不住地,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沾湿了手腕,袖口,甚至还滴落到他的头发里。
以前,牧云虽然也偶尔会为这个困局而惆怅,但是从来不会像现在这般悲伤,这般难受。自从赵汶扼住她脖颈之后,她突然觉得以往的美好时光,如同屋檐下晶莹的冰柱在阳光的照耀下融化,陡然跌落在地,一下子摔得粉碎一样,彻底破碎了。
当年那个憨憨厚厚,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孩子,为了权位争夺,竟然能狠下心来陷害手足,不惜把自己变成魔鬼;当年那个总是笑得阳光灿烂,骗走她第一次亲吻的骄傲少年,为了保护她,竟然落到了四面楚歌,遍体鳞伤的地步。
至于她自己,也深深地感到,她的身体肮脏了。或者说,原本洁白胜雪的心底,被抹上一个污点。洗刷不去,磨灭不了,甚至拿刀子去剜,都无法将它了无痕迹地去除了。她在无眠的夜晚中一次次地默问着自己,她以后,还配得上他吗?这样的自己,是否还能对得起他有如松柏一般的浓情厚意,不顾一切的全心呵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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