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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诺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挂着的日光灯,再低下头,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娇小而苍白的面孔。他竟然一时也说不别的话来,只能应:”希年,听医生的话,等你做过了手术眼睛好了,我们就开灯。“潘希年听完并不说话‘呼吸却慢慢地急促起来,被子下单薄的身体起伏得厉害…嘴唇也随之颤抖起来:”你们都骗我,连你也骗我!我怎么就没有死?为什么要救我?谁要你救我……我什么都没有了,连眼睛也没了,救我干什么……爸,妈……妈……“豆大的泪珠溢出她的眼眶,每一句都说得声音呜咽,不忍卒听。费诺看着,却始终还是手足无措得很——他的学生众多,带的研究生里面女生也有,但再怎么不摆师长的架子,也从来没有潘希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得悲痛欲绝过。他最初有些不适应,还有些尴尬,只能看她哭着哭着口齿含糊起来,抽泣着把自己整个人用一床被子遮起来,只露出手指紧紧攥住被角,太用力了,以至于关节都是青紫色的。
这样昏天黑地的哭法太耗体力,过了一阵子,也就慢慢平息下去。费诺正松了口气,但很快发现被单下潘希年的呼吸节奏不对,赶上前掀开被子一看,人已经休克过去了。
急救铃按下之后,病房里很快乱成一片,费诺被护士请出去,隔着窗子看着里面人头攒动,只觉得远得很。这时候程朗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高高低低地传过来:”怎么回事?又哭休克了?“他看起来也是刚从手术台下来,一头汗,脚步像飘在云彩上。那个”又“字像一根针一样蛰了一下费诺,但看着程朗疲惫的面容,也只能说:”他们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既然答应了艾静,不管怎么样都要照顾好她,她现在这个样子,是我错了。
他说话始终是平淡的口气,可程朗最知道面前的男人越是情绪低落,抑或越是下定决心,语气上反而一点起伏都听不出来。于是程朗不免眉头一跳,撇嘴说:“你这就是在骂我了?”
费诺只看了他一眼。
程朗的目光随之转向已经转入抢救尾声的病房:“她现在这个样子和眼睛没关系,我已经说过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小一个人,全压在她头上,能这样,算是不错了。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费诺,不管艾静最后怎么拉着你的手有多少心愿要交给你,这件事情我还是劝你一句,尽快找到希年的亲人,多远都行,你把事情妥善地交代好,对他们一家三口都算是尽心尽力了。”
程朗的一字一句费诺都听得清楚,但就是不表态,沉默地凝视着注射药物后重新陷入沉睡的潘希年,只觉得自己的左手一冷,事发当天的回忆又回来:他赶到医院,被告知一家三口,父亲已经确认死亡,女儿还在手术台上急救,母亲本来已经出了手术室,但突发性颅出血,正在推来手术室上,说话间艾静的病床就推了过来,她已经面无人色,看见费诺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就像太阳照过锐利的刀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羽毛一样轻地,用冰冷的手握了一下他的手……终于,他缓缓说:“今天你也累了,我也才回来,什么事情,等明天她醒过来我们再说。
第二天,。当费诺又一次坐到潘希年床边的时侯,女孩子固执地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费诺看着她的后背,肩胛骨在被子下勾勒出突兀的痕迹:”昨天你问我为什么救你’救你的人并不是我。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父母宜到最后也没放弃你……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你活下来,大家都在尽力照顾你,但是我们再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这是你自己的命,再怎么难,都要你自己活,只有这一点,是我们谁也帮不了你的。“说完双方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他们僵持了多久,淅渐地,她的呼吸声急促起来蜷在那里瑟瑟发抖;费诺看见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怕她咬破了,先伸出手来把她整个身体扳过来,叹了口气,说:太严厉了,不该这么说,想哭就哭出来吧。’尽管已经是泪水决堤,潘希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强迫自己让'呼吸镇定卜来,但这一切只是让眼泪来得更凶猛而已。到了最后她也放弃止往泪水,松开牙关。用整只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任由大颗的眼泪一粒粒滚进黑发深处,唯有有白皙的手背上清晰的牙印分明地昭示着她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费诺被这个负隅顽抗一般的姿势刺中了,尽管他很快明白这是她想在自己面前维持微薄的尊严,但心酸之外更多的怜惜还是随之而来,不仅对于面前这个名义上算他晚辈的女孩子,也不免想起已经去世的友人——如果他们还在。
这个假设又是此时最没有意义的。费诺压下这种无谓的幻想,轻轻地走到门边把灯关了。
房间里骤然暗了下去,他再看不见潘希年的脸。而对方似乎也听见了这个小小的声音,呼吸似乎都静止了一刻。
明天我再来看……”
谢谢你关灯。“她打断他的话,声音微弱,语调却维持着奇异的平稳。费诺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宁可她在哭泣中释放悲伤,还是这样用沉默的坚强慢慢愈合伤口,跟着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点头:”不必客气。明天我再来看你。希年,你妈妈最后把你托付给我,我也答应了,所以我对你有责任,只要你说,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你应该……你必须好好活下去。“他说得郑重而缓慢,甚至不确定此时此刻,这个哭得随时能晕过去的女孩子能听进去多少。但是当他说完,潘希年在病床上动了一下,接着似乎有一句极其模糊、耳语一般的句子飘出来。
你说什么?”费诺问。
他还是听不清楚,就又一次地朝她走去。他知道自己许下或许无法完成的承诺,他至少无法让她父母起死回生,如果她开口要这个,一切就成了滑稽剧。
但费诺还是单膝跪在潘希年的床头,和声说:“希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暗沉沉的房间里只能依稀看见她的轮廓,单薄而消瘦的,简直如同一片纸。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但这次费诺听清楚了,她在说:“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两个字翻来覆去,如同一道魔咒,但更像是一星光芒。费诺摸了摸她柔软而冰凉的头发,开口的同时,自己也下定了决心:”好,我们回家。“他会给她—个家,至少到她的亲人来接走她为止。
归巢
费诺接潘希年出院的那一天,程朗专门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
请来的护理正在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程朗顺手扯了一把费诺,压低声音说:”费诺啊费诺,就是不听劝。“费诺的注意力全在潘希年身上,一直看到她坐进车里,才接口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会替他们好好照顾她。
程朗认识他快三十年了,对此人固执起来的作风领教得也很彻底。何况眼下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是白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和他握手:“你不要全拿死人做借口,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面冷心软,别人看你一个好岁大的冷面夜叉,谁知道是个没药救的滥好人。好吧,别人是不撞南墙心不死,你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费诺,这一点我对你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底下少见这样的蠢货。”
费诺含笑回握,风度翩翩略一颔首:“谢谢夸奖。”
他和程朗道过别,开车离开了医院。过去的一周连降暴雨,气温骤降,费诺怕她吹风头痛,还是旋开了空调。车里没有人说话,三个人的呼吸声浅浅地回荡在密封的小空间里,时间久了‘还是费诺先挑开了这个话题:“希年,你冷不冷?”
潘希年和入院以来—直照顾她的护理杨淑如—起坐在后座,听到问话声,—直偏向窗外的眼睛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还好,不冷。杨小姐你呢?
我觉得正好。”
这是三个人在这一程唯一的一次交谈。
费诺接潘希年出院静养,程朗本身是不赞同的——一方面,她入院之后情绪一直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因为情绪激动导致头部的血块进一步压迫神经,对将来的手术不利;但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朋友的一点私心:
对于费诺来说,在大学教书,又是景观设计师,这个年纪正是最忙的时候,还要分神照顾一个之前几乎没见过、现在又盲了眼的女孩子,实在太辛苦,就算高价请了私人护理,怎么也不如在医院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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