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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薄粉紫色衣衫的少女此刻赤红充满泪水的双眼,怨怼地盯着自己,只是一瞥。胤禛却被她看得有些胆怯。虽然这个词如今几乎很少造访他。可是,那一瞬间的感受却是真实的。胆怯。一个虚伪急欲掩盖事实者的胆怯。其实这事儿和我没什么关系,当然,也一点儿不关十三弟的事,只不过碰巧沾了点边。充其量我们并不想惹麻烦而已。可是,被她这样看了,心里毕竟不大舒服。全身的毛孔抖动着,喘气着,像是想把这种不快给立刻甩在泥土里,泉水里,和周围大片大片的黑暗里。
“四哥吉祥。”十四的问安只是欠了欠身,言语淡淡地朝老四点点头,眼睛漂了下他身后的十三,当作打过招呼。
“巧,你也在。”说完这句话,四阿哥被十三拽住了衣袖,眼睛朝着不远处星星点点长如火龙的一排火把锁紧了眉头,再也不说话。
倒是十三表情依旧轻松,走到春香和小蝶中间,仔细端详了下冬雪面目全非的尸体,虽没有触碰,但是看得好比法医般没有放过一点儿细节。从她的指甲、脖子、腹部到脚,最终得出结论,说是必定是溺毙的。
“好好的丫头怎么想不开,年纪不大就要去寻死?”胤祯本是好意想要开导完全陷入悲痛中的年小蝶,可从没有劝慰经验的他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就像看着舞台悲剧正上演捏着扇子扇凉风的富家公子,刻意投以关怀的注目只会令人感觉倍加不在意的疑惑,就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只蟋蟀,一只狗,一个没有生命的玩意或物件。
少女扬起脸,揪着眼,深深地剜了他一眼,手捏着那枚精致的小镜子,伏在尸身上无声地抽泣起来。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痛楚。十三偏着头,很能感觉到她现在的心情。每逢幼年的自己想起印象模糊却温暖的亲娘时,就是这份心情。可是,倒在地上死去的不是她的亲人,为什么她还这么悲哀?这是他无法理解的。胤禛却能。
小的时候与太子、老八老九十三他们一起去上书房读书日子里的一天,自己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背记老师方苞要求的《庄子》中《养生主》庖丁解牛的那一篇,只为藏在袖笼中饿的奄奄一息的小麻雀。在方才倾盆大雨的屋檐的积水中发现了它,原本以为死了,拿捏在手中竟似还有小小的心跳声,到了早读的时刻再也不敢耽搁,只得往袖子里一塞。接触到人体的温度竟使小鸟儿重新有了生机,不停撺掇在他袖口。于是,那几天,被藏起脚上栓了根细线的它就成了自己一天当中最最快乐的事情。说也奇怪,尽管饥饿,可是这小鸟儿竟是米粒儿,小虫儿什么都不吃,最后直到饿死。那时,他幼年的心也是同样的痛过。生命虽然弱小,可毕竟陪同自己经历过人生的一程,带给自己快乐和笑容,虽是稚嫩羸弱,可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脱离开自己的视野,没有离别的宣告,没有分手的诀别,只带给继续人生旅途的自己无限的留恋和不舍。
在她眼里,那死的或许不止是只麻雀。看着少女竭力想压抑自己喘息又不得控制的模样,四阿哥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波纹荡漾的涟漪。
“别哭了,你别哭了,行吗?”相对于胤禛的感同身受,十四搓着通红的手背,蹲□,想去拍拍少女因为哽咽而发抖的脊背,却又在中途停住,竟是又担心惹她不快。
而这只停留在半空的手被正靠近他们一排人队伍前的胤禟盯住,“原来你也来了。”说完,目光阴阴地瞥了瞥少女,余光看了看脸色简直比自己还要难看的年羹尧。恼怒地想,怎么我出事都沾着你这宝贝妹子?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来临。乌压压层层压迫的空气仿佛迷雾般包裹住每一个夜里的物体,树木房屋,花草池汤,人群死尸。热呼呼池汤上空的热气更加的迷人眼,白烟般重重叠叠地铺盖在眼前,给残酷的现实镀上一层虚幻洁净的白色。
白色,也是骷髅的颜色。没多久,冬雪会成为泥泞腐朽的一堆白骨。褪去了先前皮囊的她,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感觉到寒冷呢?那里,她也会成为别人家的奴仆吗?哦,不。她一定是自由的,那里没有主子小姐,没有丫头下人,有的是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成群的鸡鸭牛羊,冬雪就在那儿晒着太阳……这么想着,喉咙里终于发出“嗡”的声音,悲痛着投入那副再熟悉不过的怀抱,“哥哥,她……她死了……”在对准了那双比黑暗更深沉的眼后,她仿佛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一般,松懈下脸上全部的紧张和提防。
微微点头,年羹尧抬眼朝四爷和十三阿哥的方向点点头,接着朝少女身后的十四低耸下脖子,手指才放松地拍打在少女肩胛骨微凸的后背。“不过是个丫头,傻孩子,别哭了。”
不过、是个、丫头。小蝶心底重复着他的话,从男人怀里抬起脸,盯着他的嘴巴,不愿相信是从那里发出的声音。丫头的等价物在他看来又是什么?薄薄一张纸一百两银子卖身契的作废?还是耳边从此就少了一个讨嫌障碍物的存在?目光沿着他的唇往下,盯着那双油亮的黑羊皮软靴延伸在人群中,靴子,棕熊皮的,还是靴子,更加的油亮发光,也是什么稀罕动物皮做的,接着还是靴子,好多,黑色厚毡毛做的……终于明白过来,我这是在清朝,在一群嗤笑众生生死如蝼蚁不足惜的皇亲贵戚的圈子当中,他们如此沉默,冷淡,一如十四、十三、四阿哥(在小蝶看起来没有表情就算冷漠)还有哥哥,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吗?相形之下,或许我反应过度了?
认清了事实,终于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跟在年羹尧身后由小丫头春香扶着垂下头,却不敢再看冬雪的尸体,背转过脸,正好碰上十四故意做出嬉笑的鬼脸,登时脸拉长,对着哥哥,再不去看他。
胤祯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好像方才做了一场梦,那个哭得伤心悲痛却没有声音的少女根本不是她一般。而那个让她恢复理智的人不是他!这个认识让他的心鼓荡骚动。看着她微微倾靠在年羹尧身上收敛下来的姿态,忽然,十四发现胸口发闷,即使是哥哥,也惹出了他的嫉妒。
胤禟这时绕过小蝶他们,走到十三和胤禛身边,在笑着彼此点头的瞬间,忽然喝令身后的隆科多去给他把人找出来。
什么人?隆科多已经不须问。
胤禛也和众人一样,在接收到他亲切笑容的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防备,怎么也想不到老九在顷刻间就预备翻脸。其实这事儿说来也有些窝囊,原本就不干十三和他的事儿,偏偏麻烦自己找来。好好的正经事儿不做,偏偏与什么下女调笑亵玩,摊上了人命。事本身不大,但出事的地点却麻烦。这才是要命的地方。也是为什么他和十三藏起兰草的原因。想到这儿,一惊,手指不安地蜷曲在长袍两侧,回望十三,也是一片苦笑。
这时,隆科多已经提着脸色麻木的兰草来了。虽然穿着衣服,但还是有些潮湿,泛着这片池汤专有的一股子香草味儿。事实摆在眼前,其余的不用多说。
兰草的脑袋虽然停转,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直瞅着一大群衣着华丽的高贵人儿长身伫立在眼前,表情严肃凝重,不像美梦中那些前来道贺自己出嫁的宾客,反倒似一群群吃人不吐骨头披着人皮的妖怪。下意识地缩了缩还没来得及穿鞋的赤、裸的双脚,想要藏到长裙里,却是藏不住。仿佛暴露在众人面前的脚变成了自己身上最最不堪入目的丑陋阴暗的疤痕,她就这么被摆放到人群中间。
一个小筹码的身份。嗤鼻冷哼,九阿哥提起靴子勾着兰草的下巴瞧了瞧,对手隆科多的视线,给了个肯定的眼色。就是这个女人。短短时间,突然如此事件,前一刻还与老十三在这里鸳鸯戏水,怎么一眨眼功夫,出了人命,却偏偏不见了踪影?若是完全没有关系,又何须刻意回避?当然,也不完全排除避嫌的可能,或许他们真的只是碰巧遇上了人命案,可是,到了我这里,就绝对不是碰巧就能解决的。天赐又一次良机,我可绝对不能放过了。想完,恨恨得盯了眼从掌心缝隙逃出的年羹尧,手指不由得发痒。
“亮工,我们走。”年羹尧巴不得四爷这一句话,才饮了几口清水的他还并不能完全摆脱那大补药酒的威力,只是碍于眼前事态危急,强自隐忍而已。这时,已经拉住了少女的手腕,跟上了十三与胤禛转身的步伐。
“怎么?三十六计走为上?在证据面前就想要逃?”还没等胤禟说完,岳钟麒就挡住了年羹尧的去路。他的火完全是冲着这个小自己二十岁的男人的,若不是依仗着八爷九爷,明日即将宣告的四川巡抚的头衔能落到自己头上?这姓年的,忒也狡诈!一步步同样从底层士兵爬上来的他不敢去怨恨四爷十三,更不敢去计较太子党与八爷党的角逐争斗,理所当然地把所有怨气撒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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