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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消磨殆尽,午宴、晚宴,举办她那些永无休止的宴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言不由衷,从而使脑子僵化,丧失分辨能力。她会坐在餐桌的首席,煞费心机应酬一个可能对达洛卫有用的家伙——他们对欧洲最无聊的琐事都了如指掌——或者,伊丽莎白走了进来,一切又得围绕她转。伊丽莎白在中学念书。上一次彼得到她家去的时候,伊丽莎白还处在不善于辞令的阶段。她是个脸色苍白、眼睛圆圆的姑娘,生性缄默、迟钝,压根儿不像她的母亲。她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任凭母亲小题大做一番,然后问道:“我可以走了吗?”好像她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呢。克拉丽莎解释道,伊丽莎白是去打曲棍球的,声调中混合着愉悦和自豪,这种感情看来是达洛卫本人在她心中激起的。现在伊丽莎白可能已经“进入社交界”,因而把他看作思想守旧的老头,嘲笑她母亲的朋友。唉,这也没什么。彼得·沃尔什一手执着帽子,走出摄政公园,心里想,老年的补偿只有一点:虽然内心的热情依然像往昔一般强烈,但是获得了——终于获得了——给生命增添最可贵的情趣的力量——掌握生活经验的力量,在阳光下慢慢地使生活重现的力量。
这是可怕的自白(他又戴上帽子),可他如今已五十三岁了,几乎不需要伴侣。生活本身,生活的每一刻、每一滴,此时此地,这一瞬间,在阳光下,在摄政公园内,够满意了。实际上,过于满足了。既然一个人已获得这种力量,就会可惜人生太短促,难以领略所有的情趣,难以汲取每一滴欢乐、每一层细微的意蕴;两者都比以往更为充实,更不带个人情调。他再也不会经受克拉丽莎给他的那种痛苦了。因为,在一段时间里,连续好几个小时,(上帝保佑,他可以这样说而不致被人窃听!)连续好几个小时、好几天,他丝毫没有想念过戴西呐。
难道这是因为他依然恋着克拉丽莎?他回想起昔日的痛楚、折磨和满腔的激情。这一回可截然不同,比以前愉快得多。当然,事实上,现在是戴西爱上了他。兴许,这一点可以说明,为什么他在轮船启航后,竟会觉得一阵奇异的安慰,只想独自清静一下,其他什么也不要;而且,在船舱里看见戴西费心给他准备的小礼物——雪茄烟、笔记本、航海用的小毡毯——他竟会感到厌烦。任何老实人都会说:五十出头的人不需要伴侣了;他再也不想讨好女人,说她们很美了;年过半百的人,只要他们是诚实的,大多会这么说,彼得·沃尔什思量着。
然而,这些令人震惊的感情流露——今天早上猝然流泪,那是什么缘故呢?克拉丽莎会怎么想呢?敢情认为他是个傻瓜吧,并且不是第一次这么想。这一切归根结底是由于嫉妒,这种心理比人类任何一种情感都持久,彼得·沃尔什思忖,手里握着小刀,手臂伸得笔直。戴西在最近来信中说,她曾去看过奥德少校;他知道她是故意写上这一笔的,为了要他妒忌;他想象得出她蹙眉写信时的模样,她心中捉摸着怎样才能刺伤他的心。然而,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感到怒不可遏!他跑回英国来找律师调停,这一番闹哄哄的忙乱并非为了娶她,而是为了不让她嫁给别人。这正是由于妒忌之心在折磨他。当他看到克拉丽莎那么镇静、冷淡,那么专心地缝裙子之类的衣服时,也正是妒忌心触动了他;他意识到,她原来可以让他不受痛苦,但恰恰是她,使他变成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家伙。不过,他兀自寻思,女人不懂得什么是激情;想到这里,他阖上了折刀。女人不理解激情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克拉丽莎委实冷若冰霜。她会坐在沙发上,在他身边,让他握着她的手,甚至主动吻一下他的面颊——他走到了十字路口。
有什么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一种纤细、颤抖的声音,像气泡一般不断冒出,了无方向,毫无活力,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只是轻微地、尖利地飘荡着,听不出丝毫人间的意味:
依 恩姆 法 恩姆 梭
福 斯维 土 依姆 乌
听不出这声音是年轻人的还是老人的,男的还是女的;仿佛是一个古老的温泉喷射的水声,就在摄政公园地铁站对面一个高高的、不断震动的形体里传出来,它形似漏斗,又似生锈的水泵,也像随风飘曳的枯树,光秃秃的,永远长不出一片绿叶,任凭风儿在枝桠中穿梭,唱起:
依 恩姆 法 恩姆 梭
福 斯维 土 依姆 乌
枯树就在那永无止息的微风中摇曳,晃动,发出一阵阵窸窣声和呜咽声。
在所有的岁月里——当人行道上布满青草,成了一片沼泽,历尽长毛象与象牙的世纪,历尽太阳静静升起的世纪——受尽创伤的女人——她穿着裙子——右手裸露,左手贴在身边,伫立着,唱起爱情的颂歌——她歌唱持续百万年的爱、亘古不灭的爱。她轻轻地唱起了她那死去几百万年的情人。几百万年前,她的情人曾和她在五月里并肩漫步;然而她记得,尽管光阴如夏日一般漫长,遍地盛开火红的皱菊,随着岁月的消逝,他离开了人间;死亡的巨镰砍倒了巍巍群山,终于,她那苍老和花白的头埋在已变成一块冰渣的大地中;她祈求诸神,把一束紫石南放在她身旁隆起的墓地上;最后一轮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残照坟茔,因为到那时,宇宙的盛典行将告终了。
当这首古老的歌在摄政公园地铁站的对面传播时,大地似乎仍然郁郁葱葱,繁花似锦;尽管那歌声出自下里巴人之口,仿佛从地上一个泥泞的洞口传出,同纷乱的杂草和树根纤维纠结在一起,然而,那首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气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无穷岁月的互相缠绕的根茎,浸透了白骨和宝藏,流水潺潺,汇成一条条溪涧,流过人行道,流过马里勒柏恩大街,又往下向尤斯顿大街流去,滋润大地,留下一星湿漉漉的斑点。
那历尽沧桑的老妪,好似生了锈的唧筒,她仍然记得,在遥远的古代,在五月里一个艳阳天,她曾与情人并肩漫步;如今只落得伸出一只手乞讨铜钱,另一只手紧紧攫住身侧;一万年之后,她依然会在那里,回想起在一个五月的艳阳天,她曾去漫步,如今唯有海水奔腾了;至于跟谁一起漫步却无关紧要——反正他是个男子,噢,真的,他是曾经爱过她的男子。然而,时光的流逝使那邈远的五月的艳阳天变得朦胧了,一朵朵鲜艳的花瓣罩上了银灰色的冰霜;她恳求他(就像她此刻毫不含糊地乞讨一般):“用你那甜蜜的眼神注视着我的眼睛吧。”可惜如今她再也看不见那褐色的眼珠、乌黑的胡子和晒红了的面孔,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隐约闪现;她仍然以年逾古稀的人特有的、小鸟一般清新的神志,婉转地抒唱:“把你的手给我,让我温柔地抚摸吧;”(彼得·沃尔什不由地给了这可怜的老妪一枚银币,然后坐上出租汽车。)“即使被人看见又有何妨?”她问道,一面攥紧手,含笑地,把银币放入口袋;一双双好奇地凝视的眼睛似乎都不见了,过去的世世代代也随之消逝——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中产阶级的绅士淑女们匆匆地奔波——就像树叶被踩在脚下,被那永恒的春天所浸润,淹没,定型——
依 恩姆 法 恩姆 梭
福 斯维 土 依姆 乌
“可怜的老婆子,”雷西娅·沃伦·史密斯说。
啊,可怜的悲惨的老婆子,她说。她站在街边等待,准备穿过马路。
倘若这是个雨夜?倘若那老妇人的父亲,或者在她生活如意时认识过她的人,凑巧经过这里,看到她落魄的模样,会怎么想呢?她在什么地方过夜呢?
永不泯灭的游丝般的歌声欢欣地、几乎快活地渐渐飘入空中,犹如农舍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起,裹住了洁净的山毛榉树,化成一缕青烟,在树端的叶子中飘散。
“即使被人瞧见又有何妨?”
连续几星期以来,雷西娅都闷闷不乐,因此,她对四周发生的一切都有感触,有时候,看到面目善良的人们,她几乎觉得必须在街上拦住他们,只是为了告诉他们:“我不幸福呢”;而那老妇人在街上唱着“即使被人瞧见又有何妨?”的歌,使她忽然感到一切都会好转。她和丈夫正要去见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她觉得那医生的名字听上去就很舒服,他肯定会立即治愈赛普蒂默斯的病。这时,过来了一辆啤酒厂的大车,灰色马的尾巴上插着鬃毛般的稻草,竖得笔直,还有新闻招贴。她感到,不幸福的感觉完全是愚蠢的梦幻。
就这样,赛普蒂默斯夫妇穿过马路;他们究竟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有什么特征会引起一个过路人猜测:这个年轻人的胸中深深地藏着人世间最重要的启示?并且,有没有人会想到,他是人间最幸福而又最悲惨的人?也许他俩比其他人走得慢些,那男的显得有些迟疑,趑趄不前;但是,对于多年来没有在工作日的早晨到过伦敦西区的职员来说,还有什么比仰望天空、左顾右盼更为自然呢?波特兰街似乎是他进入的一个房间,那里的人都已出外,吊灯悬挂在粗布袋里,管家拉开了长帘的一角,让一道道修长的光束照进室内,照在样子古怪的空椅上;她向参观的游客介绍,这地方多么美妙,多么美妙;可是又多么奇怪,他想。
从外表看,他兴许是个职员,一个高级职员,因为他穿着棕色皮靴;他的手表明他颇有教养,他的侧影也给人这种感觉——棱角分明,挺大的鼻子,睿智而敏感,可是他的嘴唇却显得松弛,不太相称;他的眼睛(同多数人一样)没什么特点,不过是淡褐色的大大的;总的说来,他是介乎两者之间的边缘人物:或许他最后会搬入珀利区的一座邸宅,还拥有一辆汽车;兴许一生都在陋巷里租一间小公寓;总之,他是那种靠自学得到一半教育的人,他的学问全都从公共图书馆借阅的书中获得;他写信给一些著名的作家,遵照他们的劝告,每晚工作之余都要读书。
至于生活中的其他经验,就是人们独自在卧室或办公室内,在田野或伦敦街头散步时感受的经验,他均已通晓;他从小就离乡背井,因为母亲欺骗了他,因为他好多次没洗手就下楼去喝茶,因为他看出在斯特劳德(52),诗人没有前途;于是他便到伦敦去,只告诉了亲信的小妹妹,并留下一封可笑的短信,就像大人物写的那样;只有当他们经过奋斗而成名之时,普天下的人才会来拜读他们的留言。
伦敦容纳了成千上万名叫史密斯的青年,但对于赛普蒂默斯之类奇特的名字毫不在意;父母给孩子取这样古怪的名字,意欲使他们显得与众不同。他住在尤斯顿大街附近,有过形形色色的经历。譬如,在两年之内他那红润、稚气、椭圆的脸就变得又尖又瘦,充满敌意了。可是对于这一切,即使最善于观察的朋友能说些什么呢?除非像园丁早晨打开花房的门,看到他种的花儿又有一朵开放时所说的:花开了!那是虚荣、野心、理想主义、激情、孤独、勇气和惰性这些常见的种子培育出的异葩,所有这一切混合起来(就在尤斯顿大街附近的斗室内)使他感到怯懦,说话结结巴巴,使他渴望提高修养,也使他爱上了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她在滑铁卢大街讲解莎士比亚作品。
他不是有点儿像济慈(53)吗?她思忖着,考虑如何使他欣赏《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54)以及其他莎士比亚戏剧;她借书给他,写给他一些短简;在他心中燃起生平唯一的烈火,并不产生热量,仅仅在波尔小姐身边闪烁金红色火焰,无限幽雅而飘渺;背景是《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滑铁卢大街。他觉得她很美,相信她才智超群,无瑕可击;他在幻梦中思念她,写诗奉献给她,而她却忽视其中眷恋之情,只用红墨水笔替他改错;有一个夏夜,他瞧见她穿着绿裙在广场散步。“花开了,”园丁要是打开门可能会这样说,换句话说,要是园丁在任何一个夜晚,约莫同样的时刻,走进房来,看见他在写作,看见他把写的稿子撕掉,看见他在凌晨三点写完一部巨著,奔到街上溜达,参观教堂,有的日子禁食,有的日子痛饮,贪婪地读莎士比亚、达尔文的著作,以及《文明史》和萧伯纳的作品。
布鲁尔先生知道史密斯出了什么事。布鲁尔先生在西布利和阿罗史密斯公司当总干事,那公司经营拍卖、估价和地产买卖。他认为,史密斯出了什么事了;对这个年轻人,他有慈父般的感情,对史密斯的才能他高度评价,并且预言在十年至十五年内,他会成功地坐上经理室中阳光照耀的皮靠椅,四周环绕着存放契约等文件的箱子。“只要他保持身体健康,”布鲁尔先生道。可是,史密斯看上去弱不禁风——这是个隐患;于是他建议史密斯去踢足球,锻炼身体,还请他吃晚饭,而且考虑推荐他提薪,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推翻了布鲁尔先生的大部分计划,夺走了他手下最能干的年轻人。欧洲大战的魔爪是如此阴狠,如此无孔不入,终于把一座谷物女神的石膏像砸得粉碎,在天竺葵花床里炸出个大洞,还把马斯威尔希尔区布鲁尔先生家的厨师吓得神经错乱。
赛普蒂默斯加入了第一批自愿入伍者的行列。他到法国作战,为了拯救英国;在他的头脑中,英国这一概念几乎完全是莎士比亚戏剧,以及穿着绿裙子在广场散步的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在法国战壕里,他的身心立刻发生了一种变化,也就是布鲁尔先生建议他踢足球时设想的变化;他变成了雄赳赳的男子汉,得到晋升,还受到长官埃文斯的青睐,甚至钟爱。事情活像两条狗在火炉前地毯上嬉戏;一条小狗耍弄一个纸球,咆哮着猛扑上去,不时咬一下老狗的耳朵;那老狗则懒洋洋地躺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炉火,伸出一只爪子,转身慈爱地吠叫几声。他们形影不离,分享一切,又争吵,打架;然而,当埃文斯(雷西娅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称他是个“文静的人”,他体格健壮,一头红发,在女性面前相当木讷),当埃文斯于停战前夕在意大利牺牲时,赛普蒂默斯却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没有看作一场友谊的终止,反而庆幸自己能泰然处之,颇为理智。战争教育了他。战火是壮观的。他已经历全部过程:友情、欧洲大战、死亡,得到过晋升,年龄不满三十,肯定会活下去。这一点,他预料得不错。最后一批炮弹也没有击中他。他冷漠地眼看它们爆炸。和平降临之时,他正在米兰,被安顿到一个旅店老板家去住,那儿有一个院子,盆里栽着鲜花,小桌子放在空地上,老板的几个女儿在做帽子。有一天晚上,他与这一家的小女儿卢克丽西娅订了婚,当时意识到自己感觉麻木,因而惊恐万分。
一切都已结束,停战协定已经签订,死者亦已埋葬,可是,他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怖所笼罩,晚上尤其可怕。他丧失了感觉的能力。那些意大利姑娘坐在房里做帽子,他打开她们的房门,便能看到她们,听见她们的声音;小盘子里盛着彩珠,姑娘们在彩珠中间搓金线;她们把硬麻布制的模型左右转动,桌上堆满了羽毛、金属饰片、丝绸和缎带,剪刀碰着桌面,发出嘎嘎声;可是他有一个缺陷,丧失了感觉的能力。不过,剪刀的嘎嘎声、姑娘们的笑声,以及帽子的制作过程,这一切保护了他,保证了他的安全,给了他避难之处。可他不能整夜坐在那儿。他在清晨时常失眠。床在坍塌,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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