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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他勉力向前赶,猛然听见后面扑通一响,回头一看乃是随从跌倒在地,眼见满脸青色,弯腰一摸手上已是冰冷,昏迷不醒,眼见就要不行了,想要站起来猛然觉得一阵头昏眼花,手一扶地方才没有跌倒在地。朱挺之心知这是力竭的前兆,若不找个挡风的地方烤干衣服,喝口热水,两人只怕马上便要死在路上,左右看看不远处有个草棚,可能是庄户人秋收时守夜看护庄家的,于是挣扎着扶起随从钻到草棚中,幸喜这草棚搭得还颇为结实,可以挡挡风,草棚外还堆着些谷草,在草棚里面还找到一个缺了口德陶罐,火石之类的也还有,朱挺之赶紧抱来些柴草点起火来,将两人衣服扒了下来,在火上烘烤。用尽力气在随从胸口后背处搓,过了好一会儿,随从才醒了过来。朱挺之让随从躺下,起身取了瓦罐,但外面的小水洼取了点水,进来放在火上,两人喝了点热水,半日来的紧急事变让他们疲惫之极,不知不觉便倒在草铺上睡去。
两人这一觉竟睡到了次日清晨,朱挺之腹中饥肠辘辘方才饿醒了,醒来只觉得浑身酸麻无力,知道昨日风寒入骨,只是这时候实在情势紧急,赶紧摇醒那随从,两人就陶罐中的冷水吃了点随从身上的干粮。便各自折了根树枝,沿着小路往陈家庄行去,朱挺之的正妻便是陈家家主的妹妹,两家本就亲密,这次密谋陈家也在其中,只不过那次会议未曾与会,这次朱挺之心知其他地方只怕也不安全,只有先去陈家集中人马去攻打矿场,只要有了那近千罪人矿徒加入,就可以扭转局势,想到这里,朱挺之连腿脚上满是被荆棘割破的口子也毫无感觉,只顾全力赶路。两人带病赶路,走走歇歇,到了黄昏时方才赶到陈家庄外,朱挺之正要往庄门去,那随从却一把扯住他说:“老爷,乱世人心难测,你如今家破人亡,连夫人也丧了,独自一人上门求援。如今北来的那帮贼兵势大,知道陈家与谋的人也不多了,陈家那帮人说不定会杀了你向县城那狗官领赏。还是让小人先去探探,若安全老爷再进去不迟。”
朱挺之本来脑子有点发热,那随从的话却好似一盆冷水从顶上泼下来,顿时冷静了下来,看着对面那熟悉的面孔,把着对方的臂膀说:“可如果陈家有意害我,你岂不白白送了性命,现在我身边只有朱阳一个人,岂能让你再冒这个险不如你我逃出丹阳县便是了,此仇以后再报。”说罢便要拉着随从转身离去。那朱阳却只是不动,跪下去拜了朱挺之两拜:“某两世蒙朱家大恩,无以为报,等的便是今日。若陈家并未有出首的意思,这次便是老爷成大事的机会,此次不成,那狗官势力更大,这仇何时能报?只是若不幸被某言中,还请老爷答允某一件事情。”原来那朱阳本不姓朱,庞勋兵乱时,其母携他逃乱至江南,朱挺之的父亲收留了他们,朱阳成了朱挺之的伴童,两人一同长大,其母去世也是朱家为其送的终,名为主仆,情为兄弟,是以在芦苇荡大火时,其余两名随从逃走,而只有朱阳一人在绝境中还随着朱挺之。朱挺之听到这里,眼中有些酸苦,赶忙伸手要将朱阳扶起,口中说:“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求,此事之后,我朱挺之又有何事不应允兄弟你的,天厌之,天厌之。”
朱阳却不起身,低头说道:“某本是河东人,本姓韩,名诸,所求之事便是望从此能认祖归宗,若这次死在这里,还请老爷选一聪明伶俐的男儿过继在某门下,抚养长大,免得某这一支断了香火。”
朱挺之听到这里,答道:“此是好说,若是韩兄弟不在了,某定然择一男儿,视为己出,好生培养,待及冠后便归入韩门,定不使韩门绝后。只是兄弟还请小心,留的有用之身娶个娘子自己留下香火方好。”
那韩诸却不多言,一连磕了三个头,对朱挺之低声叮嘱:“等下我走后,你便换个地方躲藏,若非某大喊三声“谷粱”,千万莫出来。“说罢便向陈家家门走去,朱挺之赶紧找了个土丘后面躲藏,两眼紧盯着韩诸走进陈庄,两眼紧盯着庄门不提,过了半响,只见那韩诸出得门来,后面还跟着十来条条手持刀枪的健壮汉子,为首的正是自己的妻兄,陈家的族长陈齐宁。那韩诸带着那些人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朱挺之知道陈家已经投靠了官府,韩诸牺牲自己给他留了一条生路,只得将满腹的悲愤和血吞入腹中,转身沿着一条土沟逃走了。
朱挺之沿着土沟疾行了六七里路,看看后面没有追兵,才赶坐下来休息。想起满门百余口除了自己和过继给陆翔的次子以外因为自己的密谋无一幸免,恨不得马上天上落下一个雷打在自己头上,只觉得了无生意,正欲拔出腰间怀匕自我了断了,猛然脑中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密谋如何泄露出去的,定是当日堂上之人,人人次日方才回家,而且在自己庄中都留有人质,不太可能出首,唯有陆翔和徐方二人未尝留在自己家过夜,也没留人质,莫非是那陆翔先诳走了自己的次子,回家便出首买了堂上诸人。朱挺之越想越是有理,恨得两眼几欲流出血来,深悔自己当时没有将陆、徐二人斩成肉酱,酿成今日之祸,害了朱家满门性命。今后便是要效仿豫让吞炭涂漆也要取了陆翔那背心卖友的恶贼的性命。
朱挺之正后悔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他此时正是惊弓之鸟,只觉得这世上人人都要害自己,赶紧蜷缩起身体,从草丛中看过去,却是两个农人牵着一头驴,驴子驼着干柴,两名农人拎着几只野兔山鸡,一人背上还背着一张猎弓,显然是附近的农人冬闲是出来打柴,顺便打些猎物补贴一下。见并非追兵,朱挺之才松了口气,却听见一个农人说道:“这老天爷当真是瞎了眼,陆家老爷那等善人,平日里施粥铺路从不落人后,老夫人也总是吃斋念佛,逢年过节还给同姓孤苦的送衣送粮,如今竟落到这般下场,好人做不得呀!”语音中满是愤愤不平之意。
旁边那人答道:“是呀,一夜之间被人围住庄子,满门屠了个干干净净,竟没留一个活口,完事后一把火烧成白地,所有被俘的人都被吊死在道旁的树上,足足绵延了近半里,也不知是那里的恶贼这般心狠,这世上当真是修桥铺路无人埋,杀人放火金腰带。也不知你我兄弟上辈子做了何等恶事,生在这等世道,活着当真毫无趣味。”
先前那说话的农人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无人,方才对他兄弟说:“什么盗贼呀,是县里的蔡贼,说是陆家密谋作乱,方才杀他满门,丹阳好几家豪强都被屠了,不只是他一家,老天爷呀!县里那官儿还说别人是贼,如今是官作贼,贼做官,老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还有脸说别人是贼,哪有甚麽道理可讲。”说到这里两人激愤之色已经溢于言表。
草丛后朱挺之却是越听越是奇怪,陆家既然被满门屠了,自然就不该是出首之人,可其他同谋之人算起时间来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莫非那两位农人说的并非陆翔家,可丹阳县中的大族陆家只有他一家。朱挺之感觉身上力气恢复了些,咬了咬牙便走出草丛,想问个究竟。
那两兄弟见前面草丛中突然跳出一个人来,满脸青色,神情凶恶,还以为遇到劫道的,兄长赶紧操起手中的木杖拦在前面,后面的弟弟也解下背上猎弓,张弓搭箭对准来人。却见那怪人手上并无兵器,唱了个肥喏,温言问道:“不知两位先前说的被屠了满门的陆家可是练湖南边的那个陆家,家主可是陆翔陆先生。”
见来人执礼甚恭,语气温和,那兄弟俩方才放松了点,后面那弟弟放下手中弓矢,答道:“除了那家丹阳还有第二个陆家吗?你是什么人,问这个作甚。”站在前面的兄长却觉得来人的声音有些耳熟,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满是泥痕,还撕破了几个地方,但料子却是蜀帛,非常人穿得起的。仔细盯着那人的脸庞看了半响,猛然跪下喊道:“这不是朱家庄的大姑爷吗,怎的这般打扮,你认不出我们了,我们是陈庄的陈五一和陈二六呀,上次朱大爷你同夫人来陈庄省亲,还是我给你牵的马呢?”
下江南 第55章 恶报
第55章 恶报
朱挺之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两人是陈庄的人,还认出了自己,还好看样子这两人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已是陈家愈得之人。脸上笑着说:“原来是故人,方才一时没认出来,某现在有急事,身上却空无一物,两位可否将猎弓和猎物买与某。”朱挺之现在身上除了把怀匕空无一物,既无兵器又无吃食,便想将两人身上的猎弓弄来,虽然无法和自己丢失在湖中的强弓相比,但总比空手好。说话间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了一块玉佩交与那兄长。
那兄长口中赶紧推过玉佩,答道:“朱大爷折杀小人了,一张猎弓几只兔子野鸡值得什么钱,怎用得上这等值钱之物交换,折杀小人兄弟了,拿去便是。”说话间便从后面的弟弟手中抢过猎弓,连同一壶羽箭和几只兔子野鸡交与朱挺之,口中接着说:“不知朱大爷还有什么要吩咐小人要办的?”
朱挺之接过事物,脸上阴晴不定,这两人一旦回到陈家庄,只怕立刻就会带了追兵来追杀自己,但若要灭口,自己此时体力甚弱,只怕未必是这两兄弟的对手,而且这两人如此待自己,如何下得了手。犹豫了会儿,笑道:“你们两人若是无事,帮我送个口信到封亭刘家去,就说请刘家家主下个月的朔望来我家一同饮宴,不知方便否。这枚玉佩便作为信物请你们收下。”
那兄长听了赶紧拍着胸脯答应一定将口信带到,连驼柴的驴子也送给朱挺之代步用,朱挺之这才离去,他暗想从这里去封亭往返至少要一日功夫,等他们回来自己早就跑的没影了,也算个两全之策,玉佩也算补偿了自己的一点心意。
兄弟二人肃立看着朱挺之离去,待其走远后,那兄长才从怀中摸出玉佩细细抚摸,叹道:“朱大爷真是好心人,这块羊脂玉怕不值百贯钱吧,就是十头驴也够了。”
弟弟却疑惑的说:“兄长你不觉得朱大爷的样子好生狼狈吗,莫不是遭了强盗了,可他弓矢上的功夫可不浅呀,可还专门让我们请别人来他家吃饭,当真奇怪的紧。”
兄长两眼紧盯着那玉佩,几欲要吃下去似得。口中答道:“你别胡思乱想了,你也来摸摸这玉,在手里润得很,几生修来的福气才碰到他,下次找个机会买了,买些田地还有两头牛,兄弟你也不小了,赶快娶个媳妇,让爹娘开心一下。”
弟弟听到哥哥的话,打消了怀疑,也伸手摸摸了那玉佩,连声称奇,过了一会儿,兄弟两人收拾好东西,便往封亭方向去了。
朱挺之坐上驴子一路疾行,一连赶了十余里路,眼见后面没有追兵,腹饥难忍,方才吓得驴来,取了两只野兔,来到一个水洼便剥皮洗干净了,收拾了些柴草烤了起来。自朱家遭此大变,他本欲自裁随家人同死,但被那兄弟两打断后,便息了自杀之心,他本是个思虑极为严密之人,静下心推算一番,那日与他同谋不下二十家,势力最小的也有家丁三十余人,在县中守军不过四百人,他本在县城留有耳目,但他却没听到一点风声,想必守将并未征发丁壮,用的便尽是那四百兵,事变至此不过两日,想必刘奉水寨中留守的二十多个贩私盐的汉子尚还在。此时那矿场定然空虚,只要有了这个力量,突袭矿场释放那些奴工,就还有拼死一搏的资本,纵然失败也不过战死而已,难道自己现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主意一定,朱挺之便狼吞虎咽的吃完兔肉,跳上驴子往水寨方向行去。
丹阳徐庄徐家大宅堂上,范尼僧高坐堂上,双手托腮,肘部放在几案上,看不清脸上表情。堂下跪满了人,全都是那日在朱家明伦堂上参与密谋的豪右,此时全无平日里志满得意的样子,叩头如捣蒜一般,砰砰作响,连成一片,都听不出点来了。
“罢了吧。”范尼僧低声喝道:“尔曹昔日密谋作乱之时,可想到还有今日?”
下面众人伏在地上磕头不止,血流满地,竟无一人敢出声应答,他们本以为那吕方走后,留下的这个范留守是个好相与的人物,没想到竟是头吃人的豺狼,先前有主人在还有根绳子系着,如今吕方走了更是择人而噬,一夜之间,丹阳县最大的几家豪强都被灭了门,男丁就是还在怀中的婴儿也被杀的干干净净,女子全部赏给有功将吏,就连同村的人,只要有拿过武器反抗的,也全部满门杀光,其余的也男女皆贬为奴婢,剩下的这些家接到了徐家家仆的来信,说若是今日午时之前,家主没有到徐家自首,便全部诛灭,众人接到来信大惊,本来还想打听一下其它人的举动,没想到范尼僧早已算的明白,他算明白各家的距离,所有的信使到达各家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各家豪右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互通信息,由都害怕其他人投诚而只余下自己顽抗,于是只得纷纷前来,一路上看到一串串俘虏,道旁树上被吊死的陆家家小,早已胆寒。待到了徐家院前,看到除了寥寥几人外,都已经来到这里,都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
正在尴尬间,却听见旁边一人小心翼翼的插话道:“堂下诸人为朱挺之那乱贼所迷惑,冒犯将军虎威,还望范留守给他们一个自新的机会。”说话的那人正是徐方,数日不见,早已不是先前那个颇为可喜的胖子摸样,满脸蜡黄,满脸青紫伤痕累累,腮帮子陷了下去,昔日那双被满脸肥肉挤成一条线的两只眼睛倒显得大了起来,那天他秘传书信给徐大后,在了陆家后被关在一间独院内倒也清净,只是第二天突然一队兵卒满身血迹的冲进院子,口称奉范留守之命前来营救徐老爷,问清楚了不由分说便架了出去,出陆家的一路上火光四起,满是无头的尸体,杀气腾腾的士卒披甲持刃冲进一家家宅院,然后便拖着村民赶出村来,谁要是多言便是一刀。徐方刚离开陆家宅院,后面就跑过来几名士卒一把火将其点燃,口中说还有二十多人在一个院中顽抗,这样可以少死伤些士卒。徐方一把抓住为首的胳膊喊着:“军爷且住,且住,陆家并未与谋作乱,手下留情呀。”
徐方正喊着,猛然背后一疼,跌倒在地,险些透不过气来,原来其余几个放火的士卒见状一枪杆便抽在徐方背上,接着劈头盖脑的一阵枪杆拳脚,打得他满地乱滚,求饶不止,同行的那军士赶开那几个士卒拉起徐方嗔道:“你这老儿好生奇怪,本来出首是立了大功的,却又要饶了陆家人的性命,这不是胡扯吗?”
徐方吸着冷气哀求道:“还请军爷求求情,陆翔陆大爷的确未曾没有作乱,那日在朱家还救了某一条性命,只不过顾了义气不愿出首而已,可不能冤枉好人呀。”
那军士笑道:“他未曾作乱为何明知有人作乱还不出首,那不就是包庇乱贼吗?与乱贼同罪,好人、义气,这世道死的就是有义气的好人,再说就算杀错了,如今饶了他们也不会感激你,还不如全杀光了干净。说来陆家都是死在你的手上,你以为救了剩下几个还会感激你不成。”
那军士一席话如同一盆冰水一般泼在徐方头上,那老头子一下子便蔫了,耳中只是回荡着一句话“陆家都是死在你手上。”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完全变了一个人,徐氏劝了几次,也没有什么用,只得由得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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