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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出昆明,公路已多年未修,非常颠簸。但车厢内歌声不断,刘安阳唱的主席诗词“天高云淡,望断南飞燕……”飘进窗外的群山,美极了。车里还有王开锁等两位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军人给我们拍纪录片。
车过杨武、墨江、思茅、景洪、大勐龙等地都有少数民族夹道欢迎。经三天多车程,来到东风农场疆锋五队。这里和内地的政治运动还离得很远,像个世外桃源。其实这才是我们大部分人所向往的。
我们的生产队长叫杨春文,是1958年的退伍军官,哈尼族人,他严厉但不失人情味。有一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操场上急促的哨声响起,杨队长喊着紧急集合的口令。我们急匆匆爬起床,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跑出来,还没站好队,杨队长就带着大家往山上跑。我们有的在埋怨,有的在择路争先。到了山顶一回头,大家都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一轮红日从薄雾笼罩的林海上升起,霞光照在山头上,只见脚下满地的大南瓜。杨队长又下命令:“每人扛一个南瓜,看谁先冲下山。”大家欢叫着,扛起南瓜争先恐后地冲下山。那场景我至今想起来都激动,要是拍成电影,绝不比张艺谋、顾长卫他们拍的差。我冲到队里操场上,只听得被落在半山上的黄强祖和齐景熙扛着南瓜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是歌剧《江姐》的选段,“华蓥山莽苍苍哎……”那歌声真的很好听,比在剧院里专业演员的歌声还好听,因为它带着一股野劲儿。
我们的劳动从砍坝开始。关于砍坝,我爸爸曾给我讲过:30年代初他家是在马来亚种橡胶的。那些技术高超的工人从山脚砍到山顶,但被砍断的树木还都因纠缠在一起而不倒,直到放倒山顶最后一棵大树,整座山的树木如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下,非常壮观。我们砍坝可就没那么棒了,刀也磨不快,钻进森林里连方向都找不着了。从山顶攀踩着树木尸体下山的时候,我见到了一只翠蓝色的小鸟,失神地趴在倒下的树枝上,离我那么近地盯着我……
烧坝的景象我见过不少次,1987年我回西双版纳的时候还能见到,但在疆锋五队所见的景象才最让人震撼。吃过晚饭,全队人坐在操场上,身边放着装满水的脸盆和水桶。以防我们的茅草房着火。老工人把砍倒后晒干了的山林点着了。烈焰冲天,整个山都燃烧起来了。干柴爆裂,火球轰鸣,真是摄人心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⒎ 相濡以沫的日子(2)
挖梯田是最辛苦的活儿,在烈火烧过的山头上,顶着北回归线六月份的毒日头,一天16个穴的任务。虽然完不成任务也没人批评,但男生们年轻气盛,又好面子,一个个###膀子干,手上打满了水泡,背上也晒出了泡……本来,每当早晨起床的钟声一响,来自北京101中的刘青就拿起他的小号吹起了起床号,那圆润嘹亮的号音绕进我们的茅草房,在山谷中回荡。我们睡眼惺忪地听那号音,真是一种享受,可这时,曾塞外却扯着嗓子,跟着号音唱:“天已——大亮——,睡猪——起床——”逗得大家笑声一片。可到了这时候,大家已经都累得没有了声气。
到了雨季,我们每天出工以前,先在房间里把干净衣服脱下来,咬一咬牙,用最快的速度把那套又湿又凉的脏衣服换上,浑身一激灵,然后赶紧扛上锄头冲出去。到了山上干一会儿活儿,那衣服和身体才融为一体。这时候,在山间晨雾中,传来一缕悠扬的歌声,那调调奇诡而婉转。寻声望去,只见山下的稻田边,我们生产队的爱尼工人车三骑着队里的大水牛悠闲地走过。此前我曾听到过这里少数民族的歌,可从来没有像车三唱得这么好听的,大概他们爱尼人的歌要在此情此景里唱,才能听到那天籁之音的味道。
有一天晚上,我正提着马灯在蚊帐里捉蚊子,准备睡觉,几个女生在门口叫我,我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裤出门,还没开口,她们就对着我哈哈大笑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我的中山装外衣穿反了,一个个的衣兜都露在外边。我重新穿好衣服后,她们告诉我,为了慰问边防军,我们要排练节目。让我表演吹笛子以外,还要学跳藏族舞。
在生产队的一次晚会上,我吹的一曲《长征组歌》选曲,虽然没有颤音、滑音、吐音等技巧,但由于情感很投入,获得了一片掌声。后来女生们总笑我吹笛子时是闭着眼睛的。自打那次学会了跳舞以后,我发现自己虽然从来没正规学过唱歌、跳舞,但咱还真有点艺术细胞,有点表演天分。
我们的篮球队当时可以说是打遍西双版纳无敌手。我们的大个儿身高一米九零,号称“西双版纳的最高海拔”。卢海南、仲永和等在北京都是他们各自学校校队的主力。我们大家曾一起到大勐龙与驻军联欢,下午打篮球,晚上演节目。
我们同学里最早谈恋爱的大概就是张红志和葛安霞了。有一天午饭后,大家都上床睡午觉了。只见他俩还坐在女生宿舍的房檐下聊天。阳光曝晒下的操场上空荡荡的,大家在床上都没睡着。等张红志拿着空饭碗从女生宿舍走过操场钻进他住的茅草房,我隔着篱笆墙听到他们屋的赖万京问他:“你们谈什么呢,聊得那么起劲?”张红志说:“我们聊的是‘个性解放’。”那时候,“个性解放”还是个很新鲜的词。
⒎ 相濡以沫的日子(3)
没过多久,许多同学都有了外号:“狗志”、“白菜”、“老赖”、“耗子”、“王八”、“大肥”、“麻竿儿”、“大个儿”、“小孩儿”、“老扁儿”……我的外号还叫“鸽子”;女生也有外号:“老狗”、“包子”、“老太太”、“跳大神儿的”(简称“大神儿”)、“老佛爷”、“小李子”……
同学中最能侃的要数周康荣了。他“###”中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军事的书,讲起苏联和美国的飞机、坦克和火炮的型号、性能简直是如数家珍。我那时候还为他担心:这要是在北京,隔墙有耳呀……
我是我们五十多个男女同学中第一个打摆子的人。先是发高烧41度,后来是浑身发冷、打哆嗦,再后来我抖得浑身痉挛,把竹床震得砰砰响。同学们闻讯都来看我。有给我拿热毛巾擦汗的,有给我端水吃药的,有的把自己的棉被拿来盖在我身上,但都无济于事。我就这样抖了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手足无措。曾塞外问我:“鸽子、鸽子,你想吃什么?”我哆哆嗦嗦地说:“我——我要——撒——尿!”声音不由自主,非常响亮。吓得女同学都往门外走。曾塞外端来一个大脸盆。我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就不抖了,沉沉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的汗水把棉被棉褥都湿透了。第二天早上,有同学告诉我,我已经虚脱了,要送场部医院。老工人用竹子绑了个担架,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抬上就走。外面下着小雨。这里的雨季路滑,尤其是被拖拉机碾过的泥路,同学们走得摇摇晃晃的,晃得我特舒服。耳边听着同学们的喘气声和互相提醒、搀扶、换肩时的吆喝声。上了大路以后,可能是有人踩在车辙里滑倒了。我和被褥一起被掀下路边。只觉得飘飘然软绵绵地摔在地上。朦胧中我觉得我当时的着地动作做得特舒展特合理。想当年我在东城青年会的少体校的体操班训练的时候,跃起前滚翻老是蹾了背,教练说我动作不合理。看来人在下意识的时候动作可能更合理。难怪###现在让我们“摸着石头过河”呢。
一个星期以后,我的病好了回到队里。中午,大家蹲在场院上吃饭。曾塞外突然学我声嘶力竭的叫声:“我——我要——撒——尿!”逗得大家都笑了。当着那么多女生,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老王和老李师傅
我打摆子好了之后,队里分配我去种菜组。我们组三个人,组长王广丰是湖南祁东县人,未婚。他的样子显老,身形有点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但比拉西莫多好看多了,只是比他瘦一些。虽然他的右腿有些残疾,走路有些瘸,但并不影响他干任何农活。每天上工他都挑一挑大粪到菜地。我们什么时节种什么菜,何时浇水,何时挖地,何时施肥,都是由他安排。我们种的蔬菜有豌豆、茄子、洋白菜、萝卜、小白菜、芋头、木瓜和冬瓜等。在他的领导下,我们不仅能保证队里的蔬菜供应,而且还有多余的菜可以拉到街子上去卖,那时候菜价只是两三分钱一斤,我们先后卖了几百元钱,为队里买回豆腐等副食品改善生活。木瓜丰收的时候,我们还能给大家供应饭后果。西双版纳的气候与内地不同,这里不分春夏秋冬四季,只分旱季和雨季。所以,虽然农场的老工人绝大多数是农民出身,但能在西双版纳种好菜的,好像只有我们的老王。但即使是老王也种不出西红柿。每当西红柿结了果的时候,没等它长大,就突然变成了一包臭水挂在秧子上了。老王说是因为它们被蚊子叮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⒎ 相濡以沫的日子(4)
我们组另一位老工人叫李承安是云南杨武人,老退伍兵。他高个子,深眼窝,高鼻梁,汗毛很重,像是西亚的###的黑人。他有老婆、孩子,孩子还小,是一女一男。我们俩的工作主要是挑大粪、挖地和锄草。我在北京上中学时就曾参加掏粪劳动,所以挑大粪对我来说还算是驾轻就熟。但第一天,老李就像是在部队里耍新兵蛋子一样,带着我“抄近路”走进了一片沼泽地。我被陷进泥沼里,费了好大劲儿才挣扎出来。好在粪撒得不多,只是泥水和着粪水糊过了膝盖。我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很聊得来,他讲部队和农场的往事,我讲外面“###”的事情。老李是个悲观主义者,他曾经对到他家做客的女同学说:“我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这在同学中间引起热烈的讨论。老李还对我说:“你们这些北京知青是迟早要回去的。”……我们聊得忘情的时候,只听老王在隔着老远的苗圃旁,或是挖水渠的地方大声咳一声。我们立刻就闭嘴,埋头继续挖地。我们真的不是想偷懒。
每一茬菜收完以后,地就要翻一遍,把地面的杂草和菜根都压在土里。一开始,我翻过的地回头一看,又被我踩平了。经老王指点,我把练武术的架势拿出来,脚下生根,待周围的地都翻好了,才向前迈一步。
在菜地,育苗的工作是技术活,都是老王来做。他从不放心让我们做。有一天,他要到大勐龙街上去办事,就交代我给苗床淋水。苗床在水渠边,上边支着半尺高的棚子,用草排盖着遮阳。我的工作就是用草排沾着渠里的水从上面轻轻地淋下去。我淋一会儿就伏下身子看看棚子里,只见里面像下小雨一样,淅淅沥沥地,真好玩。于是我就上上下下地淋……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第二天,我一进菜地,只见老王愁眉苦脸地蹲在苗床边。苗床上的草排已掀开了,小菜苗都东倒西歪地蔫了。老王不无埋怨地说:“都是你,把菜苗都给我浇死嗒。”
老王在田间地头和山坡上种了许多木瓜。木瓜结果以后,他经常在我们休息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已经捂熟了的大木瓜来,三个人分着吃。我们的木瓜的种子是从景洪的热带作物研究所弄来的,品种特别好,吃起来可香、可甜了。等他捂熟的木瓜多了的时候,我们就挑去饭堂,给大家当饭后果。老王捂木瓜的地方是不告诉外人的,但他说只有一个知青发现了这个秘密,经常来偷吃。
放工的时候,有时同学们从山里扛着锄头往我们菜地边的小路走来,女生林兵和葛安霞唱着二重唱。歌声在山谷中回荡,格外悦耳,那歌是大型歌舞《东方红》里的《五彩云霞》,至今难忘。
菜园里还有一个难忘的景象就是:每当烈日当头,我中午挑粪到菜地,都会见到粪池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五彩缤纷的蝴蝶。它们大小不一,花纹各异,翅膀呼扇呼扇的,它们不时还上下翻飞,翩翩起舞,那景象比任何蝴蝶博物馆里的展览可漂亮得多了。我曾经抓了两只巴掌大的色彩斑斓的蝴蝶做成标本,放在信封里寄给我妈妈。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⒎ 相濡以沫的日子(5)
在西双版纳我经常写信给我妈和我爸。我妈每次都及时给我回信。我们的信都很长。信里的妈妈从来不发脾气,政策水平很高,而且慈祥、温柔。我妈的字特漂亮,信封上总贴着新近发行的纪念邮票。有毛主席诗词的,有毛主席和###检阅红卫兵的……我至今仍保留着几十封这样的信。后来,我回北京探亲的时候,当我问起我妈妈,我给他们写的信是否还在时,她说:因为怕被抄家,她把家里存的信和祖传的几十个黄绫子奏折等东西都烧了;连大衣柜门上浮雕的飞天巨龙也让我弟弟用刨子推掉,用黑漆涂上了;我姥爷留下来的绿色鲨鱼皮刀壳、带一双象牙筷子的蒙古腰刀,被“处理”掉了;我奶奶从新加坡寄来的饼干铁盒上的裸女像也被刮掉了……
我的哭,像狼在嚎
梦是迟早要破灭的。“文化革命”的风潮终于还是吹到了西双版纳。昆明两派武斗和###见出了分晓,以“站队划线”为旗帜的政治运动开始了。当时每天早晚都要大家拿着“红宝书”,排着队向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有同学认为是“红海洋”式的“极左”形式。他的私语被个别同学汇报了,总场还派了工作组来组织学习,并批判“错误思想”。我记得赖万京在宿舍里唱起了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选段:“小铁梅出门在外,防野狗……”然后还说:“以后咱再也不先知先觉了!”我从那时候开始对样板戏有了好感。那时,我开始预感到,我们虽与政治旋涡的中心北京已远隔数千公里,但可能终究逃不过去。
我们55名北京知青和队里的老工人一起生活、劳动了一年。上边领导突然给我们“划线站队”,说我们大部分人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犯了路线错误,要把我们分散到其他生产队。上拖拉机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王广丰和李承安等老工人把一筐筐的木瓜、甘蔗和菠萝装上我们的车。拖拉机开动了,突然大家都哭了起来,我也觉得喉咙很痒,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但是我自己觉得,我不是在哭,而是在嚎,像狼一样地嚎。
后来,老李告诉我,那天他们老工人也哭了。
我和曾塞外、王惠民和安仲凯四个“老高三”的男生去了前哨六队。前哨六队地处中缅边境最前沿的山口下面。境外就是有名的“金三角”地区,属国民党“残匪”控制的地方。由于“敌情”紧张,所以,这个队的几十位“老工人”都是1965年刚退伍的老兵,他们当兵的时候是铁道兵,是修建成昆铁路的。成昆线横穿横断山脉,沿途几乎都是高山峡谷,那里的地质构造又非常复杂,铁路要穿过许多山洞,所以,当年修路的铁道兵工作非常艰苦。现在在成昆铁路旁还留下许多当年在施工中遇险牺牲的战士的坟墓。我们队的这些老退伍兵都有许多故事,也有许多牢骚。他们身上带着一股痞劲,但很豪爽,很好打交道。退伍兵来自云南各个地方,有的是少数民族,很多才结婚不久,婆娘们大部分是从老家娶回来的,大家一起干活时常开玩笑,嘻嘻哈哈的。我们队还有几位60年代初下乡的昆明和四川的“老知青”。一个生产队大人小孩将近100人,我们被分到不同的班。
⒎ 相濡以沫的日子(6)
我们队是武装连队。每人都配了枪,这些枪都是朝鲜战场上淘汰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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