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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七八座,越往里年数越久,当被裴三郎带入那一座门前挂着形似竹筒风铃的草屋时,杜士仪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崔俭玄。此时此刻,这男生女相的美少年也不再是刚刚那大大咧咧没事人的样子,那张一开口就得罪人的嘴亦是紧紧抿着。只在现他那打量的目光时,崔十一郎仍是立刻扭过了头。
杜士仪正打量那居中主位上坐着的国字脸浓眉中年人,暗想这位赫赫有名的隐逸高士卢鸿还真是器宇轩昂的人,听到裴三郎一声二师兄,他就知道自己是弄错了。相比他的斟酌,崔俭玄的反应就强烈得多,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莫非卢公不肯见人?”
“若是来求学拜师,便需过卢氏三考,这是卢师多年以来的规矩。当然,即便不能过三考,只要愿意留下来的人,交了束脩一样能够附庐听讲,来去自便。”那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中年人声若其人,犹如洪钟一般的说话声直接把崔俭玄的疑问压了下去,“从前这卢氏三考都是卢师亲自主持,如今草堂求学的弟子太多,所以便由我等三个从卢师最久的主持。适才杜郎君和崔郎君已经得了三师弟的肯,所以眼下是我有一问请教二位。”
刚刚竟然已经算是过了一关?
杜士仪立刻瞥了一眼裴三郎,见其依旧毫不动容,也没有解说的意思,这一次,他便主动开口问道:“请问裴兄,适才所试我二人的是……”
“遇人危难能及时相救,且不慌不忙依旧持常心,光这一条便足证二君品行心性。更何况……”裴三郎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冷冰冰地说道,“捕蝗有利与否暂且不说,能不忍于民之饥而死的人,卢师必然也会取这份悲悯之心。”
崔俭玄这才恍然大悟。想想轻而易举便过了第一关,原本担心要考诗赋策问文章的他立时长舒一口气。可下一刻,他便听到那国字脸的二师兄微笑着一指案头纸笔说道:“二位郎君可随意在纸上书写诗赋一。”仿佛是现了崔俭玄遽然色变,国字脸的二师兄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拘本人所作,抑或是古今先贤甚至佚名所作。即便不成诗,只为句亦可。”
听到不用自己做诗,崔俭玄顿时放下了心。他上前拿过纸笔,想都不想地提笔一蹴而就,将那墨迹淋漓的白麻纸递给了对方之后,他索性读出了声:“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读完之后,他还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嘿然问道:“这诗是昔日骆宾王七岁所作,应也算吧?”
“自然算。”二师兄丝毫不以为忤,欣然点头后接过纸扫了一眼,又看向了杜士仪。
杜士仪听到崔十一那打头三个字,就已经明白这家伙还在故意折腾,此刻轮到了自己,他执笔沉吟片刻,想想之前杜十三娘正纠缠着自己那两句诗不放,他一时起意,索性就提笔书写道:“飞流直下三千里,疑是银河落九天。”
卢氏三考由来已久,形式也始终不拘一格,但此刻二师兄这一考倘若遇到别人,必然都会欣喜若狂大呼简单。长途跋涉到这里来求学的,哪一个人没有几拿得出手的诗赋佳作?然而,崔俭玄偏偏直接拿了骆宾王当年被人称之为神童的诗凑数。而杜士仪则成句而不成诗,可句中那股凌人气势却扑面而来,再加上那力透纸背的笔力,就连起头已经听过那两句诗的裴三郎也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二师兄接了这两张白麻纸,斟酌片刻片刻便开口说道:“三师弟引他们去见大师兄吧。”
这就算是过了第二考?
本以为到这卢氏草堂求学,必然千难万难的崔俭玄一时瞪大了眼睛。直到杜士仪拉着他跟上那裴三郎出了这一座草屋,他才犹自不可思议地说道:“竟然真这么简单?我一咏鹅就糊弄过去了?”
话音刚落,前头的裴三郎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也不用高兴得太早,二师兄宅心仁厚,他那一考几乎人人都能通过。”
一句话立时把崔俭玄那神采飞扬给完全打击没了,而杜士仪为之莞尔的同时,想起这卢氏草堂的规模,当即又开口问道:“适才听二师兄所言,即便不过三考亦能听讲?不知如今附庐听讲的,亲传的又有多少人?”
“卢师授课,素来有教无类,附庐听讲和我等并无区别。”裴三郎仍旧径直自顾自地往前走,口中却说道,“只是若过了卢氏三考的弟子,卢师每月考问一次,倘若偷懒耍滑不思进取,则留观后效一月,若还是如此,日后也就不用留在卢氏草堂听讲了。”
这样的规矩并没有太出乎杜士仪的意料,说穿了也就是正式生和旁听生的区别,正式生得参加考试才能结业,否则就要记过留级开除不等,而蹭课的旁听生只需听讲不用考试,仅此而已。只是,此刻见崔俭玄勃然色变,仿佛正在思量是不是该立刻溜之大吉,他索性不动声色地一把拽住了这家伙。眼看裴三郎大步走在前头,须臾已经把他们俩落下了老长的距离,他方才低声对崔俭玄说道:“你讲点义气,难道打算让我一个人去见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
一句讲义气抵得上其他任何大道理,一时间,本来打起了退堂鼓的崔俭玄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什么传说中的大师兄,他很有名么?算了,就冲着义气,我再陪你一程……不过杜十九,要真的是我答不上来的难题,那就怪不得我丢下你一个了!”
“这都只剩最后一关了,莫非你怕了?”
崔俭玄立时挺起了胸膛:“谁怕了?我崔十一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字!”
随着裴三郎踏进那座几乎依着山崖壁而建造的草屋,杜士仪却现里头空无一人。这屋子里不像先头那位二师兄房中一样整洁雅致,坐席座垫扔得横七竖八,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也不是好好地搁在小几上,而是七零八落散落各处,甚至那些外袍袜子之类的衣物,亦随处可见。面对这种情形,不但崔俭玄的脸色异常古怪,就连裴三郎的脸也黑了。
“大……师……兄!”
裴三郎那咬牙切齿冷冽如冰的三个字刚一出口,下一刻,外头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来了来了,哎呀,三师弟还是这么心急!”
无论是杜士仪还是裴三郎,当瞧见那敞襟露怀衣衫不整赤着双脚的年轻男子从外头踏进屋子的时候,全都露出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然而,见人仿佛丝毫不觉有异似的,笑呵呵走到居中的主位坐下,又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两人方才确信这个不拘小节的年轻男子竟真是卢鸿的徒。甫一坐下,杜士仪就只听裴三郎用比刚刚更冷峻的声音开口说道:“大师兄,他们俩只剩下你那最后一考了。”
“欸,不着急不着急,二师弟宅心仁厚也就罢了,难得有人能通过三师弟那铁面考问,不容易不容易。须知这些年来,得以列名草堂弟子的,几乎都是手持荐书而来的人……”
“大师兄,光阴宝贵,别再耽搁了!”
年轻男子见裴三郎打断自己说话时,那白皙的脸上分明笼罩着漆黑如墨的怒气,轻咳一声便仿佛没看见似的,依旧极其热情地笑道,“鄙人卢望之,自幼为卢师抚养长大,所以虽无德无能,依旧占了名分。今日这最后一考么……”他突然东张西望了一番,最后看着地上落着的两袭衣裳,笑眯眯地问道,“便请问二位郎君,地上那丝衣和布衣,你们更偏爱哪一种?”
“自然是丝衣!”最初的诧异劲头已经过去,尽管这问题奇怪得很,崔俭玄仍是不假思索地抢先答了。
“为何?”
“丝衣滑爽舒适,远胜布衣百倍,有丝衣不穿却喜布衣,岂不是故作简朴沽名钓誉?”
听了崔俭玄这干净利落的回答,那卢望之顿时笑了起来,随即又看向了杜士仪。
杜士仪来此之前的那些患得患失,早在到了卢氏草堂,又过了前头两次考问后消失殆尽。此刻目睹这位大师兄为人处事出人意料,又亲和有趣,他便从容笑道:“不过四个字,量力而行。”
“何解?”
“家境贫寒,则穿布衣;家境富足,自然穿丝衣。这就叫量力而行,而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好一个沽名钓誉,好一个量力而行!”卢望之抚掌大笑,随即便站起身拱了拱手道,“有请二位郎君,随我去见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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