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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人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解散。投人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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