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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玉身轻腿快,接过纸团就飞奔到掌灯的那间房里。待心碧跟过去,思玉已经把纸团展开,把纸上写的东西读了一遍,抬眼愣愣地望着心碧,一张俏脸在灯光下煞白煞白。
心碧在房门上靠了一靠,稳住神,吩咐思玉道:“是些什么,你就说吧。”
思玉带着哭声:“克俭被人绑票了!”
一屋子人都大惊失色。心碧立时一阵头晕,只觉身子发软,跟面条儿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想顺着门框出溜下去。幸好桂子就在身后,赶紧伸手架扶住了她。心碧此时眼睛一扫,扫到心锦和女儿们几张惊慌的面孔,心里说,我得沉住气呢,我若一发慌,这家里就没人能拿得起主意了。她舔一舔干涩的嘴唇,问思玉:“那上面还写些什么?既是绑票,不外要钱,那人想要多少?”
思玉颤着声音答:“娘,要得可不少,是三十两黄金。”
心碧回头问桂子:“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桂子说:“门口黑,我先又以为是个路人,也没多在意,只仿佛那人年纪不很大,走路的架势像是有点功夫的。”
心碧仰了脸,望着天花板上灯光照不到的一处黑影,一动不动。屋里其他人也便不动,眼睛只巴巴地盯住她的下颏。过一会儿,她把头低下来,吩咐桂子:“去盛晚饭来吃吧。”
心锦埋怨她:“这是什么时候啊,还吃得下饭!”
心碧苦笑笑:“人是铁饭是钢,总要吃饱肚子才能作计较。再说这夜里乌漆抹黑,能上哪儿找谁?少不得要到明日天亮才做得成事。吃饭吃饭。”
众人围坐在饭桌上,都有点食不下咽。连小玉也显得心事重重,低了头,用筷子一颗一颗地数着粥汤里的米粒儿,慢慢地往嘴里拨。心碧勉强吃了一碗,放下筷子就回房去。心锦和孩子们不敢去吵扰她,从她门口来回走动都是蹑手蹑脚。
心碧刚才的镇静是做给家人们看的,回房往床上一躺,她就觉得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发冷,冷得手脚哆嗦不止,连那张黄铜的床架子都被她带动得微微晃荡。她不想点灯,黑暗中睁着两只焦虑的眼睛,心一阵阵地下沉,好像身下躺着的不是床,却是一艘黄铜铸就的船儿,因过于沉重而正在往水下慢慢地坠落。
克俭可是济仁唯一的儿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还能再成个家吗?
那绑票的人为何不多不少要三十两黄金?莫非知道她恰巧把一处房产卖了这么多钱?
桂子说送信的人像是有些功夫,海阳城里什么人才练功夫?自然是帮会里的流氓打手。这么说是青帮做下来的事?是姓高的白住她房子不成,怨恨在心,到青帮头子范宝昆跟前告了状,范宝昆下令叫人动的手?
心碧越想越觉得明白。她想,绕线要找线头,线头既找到了,不愁后面绕不成团。她知道范宝昆跟董家二老爷济民的关系非同寻常,这事恐怕还得求济民出面。指望他们白白放人怕是不行,那么多多少少总要破费一些。至多十两,这是个极限。卖房子的钱,她已经用掉不少,剩下来的还要细水长流,她一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呢。
心碧就这么大睁了眼睛,思前想后,一夜熬煎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洗漱过后,她匆匆到二房的老宅里去找济民。其时济民一家已经在吃早饭,每人面前也就是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粥,那个乡下女人尖嘬着嘴唇,吸溜吸溜喝得山响。济民用筷头敲着碗边说:“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往后连玉米粥吃得上吃不上还难讲呢。”
心碧心事重重,顾不得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在乡下女人给她端来的凳子上坐了,开始细说昨晚发生的灾难。济民边喝粥,边眯缝了眼睛听着,从外表上看不出他在这之前知道还是不知道。待心碧说出想求他出面疏通的意思后,他就放下粥碗,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一言不发。无奈他眼皮太薄,薄眼皮下面眼珠的急速转动就让心碧看了个明明白白。她从来对这位二老爷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也知道“雁过拔毛”是个规矩,心里便及时开始了对二老爷酬金的盘算。岂料片刻之后济民说出来的一句话,还是把心碧惊得目瞪口呆。
济民只让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从那缝里看定心碧,缓缓说道:“范宝昆算起来是我的学生,可如今我是个什么东西呀?三顿饭都吃不饱肚子的人,还有谁来买我的面子呢?只怕还是钱财比面子当紧得多。”
心碧咬一咬牙:“克俭是你的亲侄子,看在济仁的分上,二叔你也不会见死不救。该花多少钱打点,你就明说个数儿,只要我能拿得起的……”
济民打断她的话:“我替你想想,虽说卖房子卖了点钱,你日常总要花销,不能顾了儿子苦了姑娘吧?再有就是珠宝首饰,这年头想买的人不多,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心里倒是肉疼。依我说不如这样:你把绸布店的股份送我一半,剩下来是多是少,一总由我包了,总是要让克俭平安回家才是。”
济民这话才一出口,心碧脸上已是刷地变了颜色。她目瞪口呆地望着济民,实在不知道他是不肯帮忙,因此拿这话来逗她玩儿呢,还是他心里果真就这么想。若果真这么想,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而况还是克俭的亲叔叔?他不是不知道绸布店的利润如今是大房里每月唯一的进项,虽说微薄,可她娘儿几个靠它活命呢!他这是要断她们活命的根子呀!
她摆在膝头上的双手抖得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试图用一只手去按住另一只手,使它们不至过分暴露她心里的悲伤怨愤,却是很难做到。她吃力地站起来,勉强说了句:“容我再跟大姐合计合计。”就腿脚僵硬地迈出门去。那一刻她心里忧愤地想,她不会再踏进这门边半步了,她宁可看着克俭被撕了票,都不会再来求他。
克俭被绑票的消息只半日就传遍了全城。有几家左邻右舍和亲朋故友来看心碧,都劝她破财消灾。从她们的言谈里心碧才知道,原来这几年绑票是海阳的常事,青帮的人干,和平军干,日本情报队也干。有时候借口通新四军,通中国军队,有时候根本没有借口,知道你有点家底或是从哪儿小赚了一笔,冷不丁就来敲你一杠子。这年头实在是人都疯了!不过干这事的人也还守规矩,你不声不响交了钱,他那边也就不声不响放人。甚至还能讨价还价,把钱数商量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内。满脸关切的女人们对心碧喁喁地说:“儿子当紧哪,这是你们董家的后啊。有儿子就什么都有,没儿子就什么都没有。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牛做马为的谁?攒下家产又给哪个?还不是儿子……”
心碧觉得烦。她从她们薄薄的嘴皮子后面听出了一句深藏不露的话,那就是:快些破落了吧!把董家的这点家产快些踢腾光了吧。她们或许正巴不得心碧变得跟她们一样一贫如洗呢。这个要强的心碧,显赫的心碧,四十出头还保留一份花容月貌的心碧,真难说得出暗地里有多少女人在嫉妒和怀恨着她。对此心碧能想得通,凡人们就是这样心窝子浅。只是心碧又轻易不肯认输,但凡有一口气,她也要保住董家这份家产,她就是要站出来比别的女人高一个头!
下午冒银南出乎意料地来了。心碧从乡下回来的这些日子里,冒银南已经是第二次登门。心碧弄不清他这么做是为了死去的润玉还是活着的思玉。不管怎么说,对思玉要成为冒家的第二个儿媳这事,心碧始终耿耿于怀。她总认为润玉的死是冒家没把这个儿媳放在心上的缘故。润玉刚死,思玉却又跟之诚恋上了,这不是气数是什么?
更加出乎心碧意料的是,冒银南带来的不光光是虚空的安慰,他带来了放在一只不起眼的肥皂盒子里的三根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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