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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家（第2页）

李淑珍的声音平淡安稳，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可那张历经风霜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那时候父亲虽然没有太多钱，在村里也是个令人尊敬的老实贫农。后来他又设法进了镇上的玻璃厂，那可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因为他的地位高，我的姐姐们每个都嫁给了自己心仪的对象。

那年我十四岁，爱上了一个农民的儿子。他没有太多的钱，但他很温柔，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爱过我的人。只有他看我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一个累赘又不舍的赔钱货，而是一个闪烁着光芒的、独一无二的人。

我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是那么可爱。我以为我也会像姐姐们那样称心如意，可是后来下岗潮，我的父亲丢了工作，一辈子的铁饭碗就这样砸了。

我的弟弟突然从可敬的工人之子变成一个破落户的儿子。父亲年纪大了没工作，一家人坐吃山空愁破了头，弟弟还要娶妻...怎么办？于是我被嫁给了你父亲，换取了整整一万元，帮李家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你以为我没有反抗过吗？我反抗过，我哭闹绝食上吊哪样没做？可最后那天，我来到池塘边偷偷寻死，看见我的父亲佝偻着在田里抽闷烟，我突然就跳不下去了。

那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丫头。他们纵有千般不好，终究是他们把我养大。我不能只顾自己，我身上背负着他们的重负。这就是家庭。

后来，我是笑着嫁到林家的。我不恨他们，我愿意牺牲。

李淑珍一把抹去满脸的泪水，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当年那个死在新婚夜却从未离去的小姑娘，抹平她心中燃烧了三十年的恨。她望着女儿悲哀地叹了口气，起身回到灶台旁。

日影缓缓挪移，枝头的麻雀在欢叫。林念娣沉默地垂着头，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站起来跟了过去：可是妈妈，生我养我的人就可以要求我为他牺牲一辈子吗？

而且，我们家并没有到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吧，现在只是想给林福宝娶妻而已。可林福宝不娶妻不会死。

李淑珍转过头，忧郁地看着她：我没有办法，念娣，不要再找我了。

林念娣回到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倒在床上哭泣。父亲的态度她其实并不在意，她早就知道他没有心。可一向对她还算好的母亲，却也一再放弃她，这才叫人失望透顶。她原以为走了一个瘸子就没事了，可谁知道还会再来一个鳏夫...

贫穷、软弱、重男轻女...

不！凭什么牺牲的永远是女人？林福宝的幸福，为什么要她来买单？母亲，她难道就真的不恨吗？

门吱地一声开了，大姐招娣端着一盘葡萄走进来。

你还好吗？

林念娣抬起糊满鼻涕眼泪的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林招娣脸上顿时染上了阴影，颓然坐到床头，递给她一块纸巾。

没办法的，妹妹。这就是女人的宿命。

什么是女人的宿命？我不相信有什么宿命！

女人注定是没有家的，妹妹。你终究要出嫁。

那么就让我自己租个房子在里面孤独终老！

林招娣愁闷地抚摸着被子的花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若不结婚，老了谁给你送终呢？九泉之下，谁会祭奠你呢？就是活着在镇上也抬不起头来，会被人指指点点。妹妹，你终究还是要结婚的。其实，到最后，你会发现老男人和小男人都一样，年轻男人并不会比老男人好。

既然镇上人会指点我，那我就逃出去，我去北上广！我看还有谁指点我！既然男人全都不好，那我就一个都不要！

林念娣说完就觉得自己好幼稚，像个气急了说狠话的孩子。她以为大姐会笑她，但招娣没有笑。她只是低头郁郁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们也许看似软弱、愚昧，她们可能一生不醒，但她们是我们的来时路。更重要的是，每一个她都是独一无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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