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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告密者(第1页)

十二平方米的号子里住了十二个人,地铺,木板垫底,一盏昏暗的煤气灯吊在屋子中央,气门芯被调得很小,里面供燃烧的煤气气若游丝,如五步蛇吐出的尖细的舌头,发出的光芒只比天上的星星亮一点而已。但每到晚上,在这盏汽灯下凑在一起的十二颗脑袋,就像在制定中国科学技术的未来规划,或者梳理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的灿烂历史。因为他们中既有天体物理学教授,地质学专家,材料学高级工程师,微生物学者,精密车床的发明者,也有古文字教授,历史学家,钢琴演奏家,作家,民族文化研究者。他们大都留过美或欧。像赵广陵这样的漏网国民党前军官,在这个满屋高级知识分子的号子里唯有自称曾干过话剧导演,方显得自己还有点文化。所幸还有一个让赵广陵可以挺起腰杆来蔑视的人,就是那个极右派陆杰尧了。赵广陵被分到这个监室的那天,进门就看见陆杰尧那张晦气重重、苍白孤苦的脸。倒霉!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想。但陆杰尧却冲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哈腰,谦卑地说:

“赵师兄,我们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改了。”

“同改”就是共同接受改造的狱友,赵广陵当然明白这个词的意思。这既是对个人履历的羞辱,也是对伟大汉语词汇的糟蹋。不过,既然是接受人民政府的改造,同改的人还会有清白的?看看那些即便穿着一身汗渍斑斑的破烂囚服却也气宇轩昂的教授专家们,作家音乐家们,哪个不是历史上疑点重重、身份复杂。大家都是为自己的过去、为曾经的言行偿还旧债的人。他们被视为社会的痈疽,这是他们的“同”;白天劳动,晚上拥塞在这狭窄、封闭的空间,从公开的政治学习、思想剖析、自我批判,到私下的谈天论地,学术讨论,憧憬现代中国的未来,就是他们的“改”。

劳改生活其实就是一种被管制起来了的集体劳动,早上听号起床,洗漱,集合点名,吃早餐,然后列队前往劳动场地。还要唱着昂扬的歌儿,迈着军人的步履,没有镣铐,也少有呵斥。如果忽略押送他们的警察和士兵,忽略他们不同服装背上用油漆大大地写上的“改”字,他们就像某个机关出来义务劳动的干部。因为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有教养,有纪律。文质彬彬,知书达理。不论是在地里干农活,还是在车间做工,这些同改们个个像劳模一样地努力工作。因为你流的汗水越多,你的刑期可能就会越短。政府奖励那些认真接受改造的人。减刑,就是这些犯人们朝思暮想的勋章。

赵广陵已经服刑三年了,他就像个靠汗水偿还银行利息的还贷者,在岁月的缓慢流淌中屈指掐算自己挣够了多少,还差多少。三年多来他没有一句抱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唯一的牵挂只是家人。入狱第二年正碰上国家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年代,监狱里虽然吃得也不好,但至少还不会饿死人。管教干部甚至说,就是我们饿死了,也不会饿死一个改造的犯人。他们还真做到了这一点。监狱农场圈有大片的土地,里面不但有工厂,还有农田。只要精耕细作不瞎折腾,四季平安轮替,不旱不涝,断乎是不会断粮的。但外面的情况,高墙之内的劳改犯们就只有干着急了。

不过,像赵广陵这样适应生存能力极强的人,无论在何种环境下,他的谋生才华都会脱颖而出——显然这不是指在西南联大时期学到的秦汉古文,唐诗宋词,也不是指在黄埔军校学到的战役战术、阵中要务、兵法操典,而是1950年后学的那让人交口称赞的木匠手艺,监狱里更需要“赵鲁班”这样的能工巧匠。他甚至还写了一本小册子《木工纪要》,当然没有出版,只是用蝇头小楷手抄了十来本,发给自己的徒弟。那时农场有个农机厂,生产一些拖拉机零配件和农具。厂子里有锻造车间、翻砂车间、木器车间等部门。赵广陵自然是木器车间里的技术骨干了。他们负责为翻砂车间制造木模。但就这么简单的活儿,也让那些服刑的大右派和高级知识分子们束手无策。一个天体物理学家怎么知道使用刨子?一个惯于敲击琴键的钢琴家怎么抡起斧子叩问一根粗壮的圆木?因此,监狱方把赵广陵从另一个监区调到主要是知识分子和政治犯的监区。“教教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帮他们树立起劳动人民的思想。”管教干部对赵广陵说。

极右派陆杰尧倒是真心实意地想把自己改造成劳动人民,不仅在行动上,在思想上也努力向劳动阶层看齐。他一月不换内衣,不穿袜子,甚至赤脚在地里干活,他满手老茧和血泡,身上到处是劳动改造的伤痕;他把家里送来的褥子撤掉,抱来一捆干稻草铺在地板上,说是要像劳动人民一样和自己的庄稼亲近,在满是虱子的稻草堆里憧憬即将到来的共产主义。他认为在一个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里,教授知识分子合该接受改造。不然他们怎么会有右派言论呢?一个犁田的农夫、一个开车床的工人,一个拾粪的老人,绝对不会去批评共产党。因为他们是翻身了的劳动人民。而他这样的人,在旧时代养尊处优,读书做学问,虽然也跟国民党争民主反独裁,但这些斗争手段怎么能用在共产党身上呢?因此,对共产党最衷心的拥戴和支持,就是忘掉自己是一名教授,努力向劳动人民靠拢看齐。他在思想汇报会上说:“事实证明,工农群众最香,知识分子最臭。检验一个知识分子是否被改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或者工人,看看他身上有多少虱子跳蚤就知道了。”

钢琴家朱坤儒和他邻铺,虱子们大约更喜欢这个浑身上下都是资产阶级臭气息的、细皮嫩肉的艺术家,一到晚上就都到他的身上狂欢。有天晚上朱坤儒实在忍受不了了,发疯似的压在陆杰尧身上要掐死他。朱坤儒为此被关了半个月禁闭,换来赵广陵和陆杰尧邻铺。赵广陵以还要找他打架的威风说:“一刻钟之内,把这些粪草给老子清理干净。我看你不但在身上养虱子,还在脑子里养鱼了。人民政府没把你脑子里的水舀干净,你连人都不会做了?”

陆杰尧只有乖乖地去收拾那些散发着腐臭味的稻草。号子里的人都鄙夷地侧目而视。在收拾干净后,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他甘愿接受改造的强大神经。他跪在地铺上号啕大哭。“谁不是有血有肉的七尺身躯,虱子跳蚤难道就不叮我吗?这是叮过劳动人民的虱子,是革命的虱子,共产主义的虱子。人有吃饭说话的自由,虱子也有叮人吸血的自由,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政府改造你们,虱子就是考验你们是否跟劳动人民保持一致的‘监察御史’。你们让我脱离劳动人民,什么时候他们才会释放我?”

这些年许多右派都摘帽了,但陆杰尧因为早年就是民盟成员,被定性为“章、罗反党联盟”在云南的代理人,因此他的案子就大了。他不知道,无论他怎么表现,无论他养多少虱子跳蚤,上面的问题不解决,他就永无出头之日。

微生物专家马东竹是个高度近视眼,最近几天他的一只眼镜腿摔断了,只能用橡皮膏草草裹住。因此当他要看清某样东西时,既要一手扶着镜腿,还要将脸凑得很近。他把陆杰尧泪流满面的脸扳到自己鼻子前,像是用嗅觉而不是视觉得出了他的判断:

“即便不用显微镜,我也敢肯定,你是个知识分子的Variant(变种)。”

“Blackhole(黑洞)。”天体物理学家刘麒麟说。

“Cyatheaspinulosa(桫椤)”地质学家孙庭蕤盘腿坐在地铺上埋头补自己的衬衣衣领,他看大家都不接下去了,还用不解的眼光望着他,便又不无幽默地说:“白垩纪末期的生物大灭绝,恐龙都难逃劫难,只有这种东西机巧地活下来了。”

大家会心一笑。陆杰尧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受到的来自知识的轻蔑。他一边铺床一边唠唠叨叨,这是多年以来经受了各式各样的批判会、检讨会、认罪交代、劳动苦役等非正常生活后形成的神经质的生理反射,而不是一个大学教授与文明、历史、现实乃至宇宙的怪异对话:

“你们有知识,你们有学养,满脑袋资产阶级教给你们的臭文化。当年干吗不留在资本主义国家受资本家的剥削啊?跑回来干什么,把自己打扮成爱国者吗?要爱国,就得接受人民政府的改造。这就是历史发展进步的必然。看看你们这副小资产阶级的破落穷酸样,衣领破了也补,难道这能御寒吗?能打领带系蝴蝶结吗?鞋子上多几块泥也要抖掉,难道还想去参加舞会吗?还想去达官贵人家摇尾乞怜吗?家属来探监也要用搪瓷缸装满开水,把件破囚衣烫了又烫,难道还想穿出燕尾服的虚伪吗?家属就能把你当一个体面的没有任何历史问题的丈夫、父亲?你们身上还不是背着囚犯的号码?你们这样做,就是想回到过去,想抗拒改造。你们其实比那些嗜血的虱子跳蚤更能吸社会主义的血。自以为是的先生们,国民党反动派摆好了大鱼大肉的宴会等你们哩;自作聪明的先生们,特务的枪口在黑暗中瞄准好你们了。白色恐怖,残酷镇压,法西斯专制,这些你们在欧洲、在美国是没有经历过的了。你们不知道暗杀的滋味,秘密逮捕的滋味,酷刑拷打的滋味。现在政府只是让你们参加生产劳动,打掉你们身上的臭资产阶级的气息,让你们补一补劳动人民的课,让虱子跳蚤教给你们当劳动人民的感受,拉近你们和劳动人民的距离。浑身酸臭的先生们,你们要知道,从红军时候起,虱子就和革命先辈一起成长。因此,这些‘革命的虱子’是写进了中国历史的。1949年底昆明解放的时候,这些虱子也是和解放军一起进城的。它们也是你们的解放者,难道你们忘记了吗?是谁解放了你们,让你们不再受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又是谁改造了你们,让你们不敢再有资产阶级腐朽的、堕落的、糜烂的反动气息?当你们成为一个革命的、与过去彻底决裂的、没有任何反动思想的劳动者时,你们才会得到大赦,才会像一个普通劳动者一样更加感谢党、感谢政府。可是啊,养尊处优惯了的先生们,你们竟然还讨厌一只虱子,你们的苦日子就还在后头哩。”

如果说陆杰尧刚开始唠叨时,监室里还有人想揍他一顿的话,随着他折磨人神经的废话像排污管里的污水滔滔流出,连赵广陵都没有勇气上去踢他一脚了。谬论和真理只是一纸之隔,看你从哪个面去看它。你坚持的是真理,对面的人看到的就是谬论。真理战胜谬论,靠的是文明的进步;谬论战胜了真理,靠的是恐怖的邪恶力量。第二天刘麒麟在跟随赵广陵拉墨线时,悄悄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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