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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画室里,充满了静和美,深沉而安定的空气。韩叔云据在一张极新式的斜面画案上,极精细的一笔一笔,先描在他对面的那裸体美人的轮廓,他把前天那种喜乐,都收藏在心里,这时拿出他全副的艺术天才,对于这个活动的裸体模型,作周到细密的观察。琼逸女士,斜坐在西窗下一个被了绣袱的沙发上,右手倚在沙发的靠背,抚着自己的额角,一头柔润而细腻的头发,却是自然蓬松着,不十分齐整。她那白润中显出微红的皮肢色素,和一双一见能感人极深的眼睛,与耳轮的外廓,一一半掩在发中一一都表现出难以形容的美丽来。她腰间斜托着一副极明极薄的茜色轻纱,半堆在沙发上,半托在地上的绒毯上面,在那如波纹的细纱中,浮显出她琢玉似的肉体,充实而丰满的肉体,与纱的颜色相映,下面赤着双足,却非常平整,洁净,如云母石刻成的一样。她的态度自然的安闲,更现出她不深思而深思的表情来!玻璃窗子,虽有罗纹的白幕遮住,而静淡的日光线,射到她的肉体上,益发现出一种令人看着心醉的情形。
这是1921年全面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第一期上发表的王统照《沉思》里的一段。小说中的画家韩叔云不妨可以看做“五四”一代文学艺术家的代表,他“想画一幅极有艺术价值而可表现人生真美的绘画”,“实现出一个最高尚最合于理想的真美的人来”。这种“人生真美”的理想,应该是新文学艺术家的共同追求,因为“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但是,这一理想和追求在1921年的中国是不具备现实可行性的。小说中那“充满了静和美,深沉而安定的空气”的画室和那象征着艺术美神的琼逸女士,只能是艺术家心造的乌托邦。韩叔云的画没有做完,他的美神就被一个少年接走。接着又有一位老官吏打上门来,辱骂画家是“有知识的流氓”。那位美神琼逸女士呢,被纠缠不遂的老官吏在社会上“散了些恶迹的谣言”,“几年的相知”少年也不再爱她。后来“画师也成了狂人了!不再做他的艺术生活了!”于是,这位艺术美神在夜雾凄冷的湖畔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篇典型的“问题小说”。“问题小说”兴盛于五四运动之后,是“表现并且讨论一些有关人生一般的问题”的一股“题材热”。出现于五四运动至1921年之间的新文学小说,几乎全部是问题小说。围绕着“人生究竟是什么”这一核心问题,小说家们广泛涉及了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反抗社会等许多课题。这些课题的意义是普遍的,但却不是文学艺术所能解决的。以冰心、王统照等人为代表的问题小说家,以他们的艺术之笔,生动地把广大青年的现实苦闷移到纸上,引起了广泛的共鸣。但是他们对这些苦闷没有开掘,没有拓展,留下的只是依旧苦闷、依旧叹息。他们唯一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爱”和“美”的止痛剂。这针止痛剂的效力到1921年可以说达到了最大值,问题小说在这一年迎来了它的最高潮,此后便让位于更加多样、更加深刻的小说艺术探索了。
1921年还有一篇著名的“问题小说”问世——冰心的《超人》。冰心的前期小说皆为“问题小说”,她是“问题小说”的中军。《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去国》、《庄鸿的姊姊》、《一个忧郁的青年》,都抓住了当时青年所最关心的问题。“世界上的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一这千千万万,纷乱如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右,如何能不烦躁?……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不是烦恼忧郁。”如何解脱这“烦恼忧郁”?冰心在《超人》中空前地高张起“爱”的大纛。
小说劈头一句就写主人公“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何彬“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他偶然答复房东程姥姥的话中,道出了他的人生观:“世界是空虚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個都是恶……”这是一个尼采式的“超人”。然而这个超人作为冰心的假想敌,被冰心的“爱的哲学”轻轻一碰,就童话般地被征服了。夜晚受伤孩子的呻吟,令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一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冰山慢慢消融了,冰心的话最后从何彬的口中说出来:“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如果我们视冰心为一个天真的女人而不是一个伪善者,那么我们只能客气地说这不过是一番梦呓。每一个有母亲或儿子的人,每一个当过母亲或儿子的人,拍拍良心说一句真话,都应该承认,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绝非都是好朋友,至于儿子和儿子,则大多数也不是好朋友。这也并非是什么社会黑暗问题,即便在光明普照的“太平盛世”母亲们也天天在互相轻蔑、嫉妒、倾轧、构陷,儿子们更是钩心斗角,党同伐异。母亲和儿子之间,也并非只有爱,虐待子女、折磨子女、出卖子女甚至烹食亲生骨肉的母亲史不绝书、大有人在。这也许都是生长在深闺大院、自以为很有文化教养的女作家所真的不知道的。其实,知道这些、承认这些,既没有什么可怕的,也不等于世界就因此而不可爱。用爱的呓语把伤病者哄睡,虽可一时使之忘却苦痛,却往往耽误了真正有效的疗救。
小说史家杨义先生认为《超人》标志着“问题小说”由“社会问题小说”转变为“心理问题小说”。这一看法其实只顾及了“问题小说”的表面发展轨迹,并无严格的科学定义做基础。的确,冰心的《超人》以后的一些小说,更多地描写和渲染人物内在的烦闷情绪,但这些烦闷情绪的来源依然是“社会问题”而不是“心理问题”,人物的心理基本都是正常而非变态的,解决这些问题的药方也不是具体的心理分析和心理治疗,而是千篇一律的爱心丸。所以,冰心《超人》以后的问题小说并不是深化了,而是过分了。如《悟》中所宣扬的“神圣无边”的爱,已经充满臆造的神秘色彩,“问题小说”的衰落不振也就一步步到来了。聪明的冰心在现实的教育下悟出了自己的不切实际,她在1931年写了一篇《分》。同一产房的两个初生儿,父亲分别是教授和屠户。冰心不再吟唱“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的催眠曲了,而是清醒地写出两个肉体上差不多的人之子出了产房之后,“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这是冰心用创作实际对旧日自我的批判。从不分好歹地爱做一团,到明智果断地分道扬镳,冰心自己早已给“爱的哲学”判定了分数。到了80年代,忽然有学界新锐批判鲁迅的“铁石心肠”,重新拉出冰心的“爱的哲学”作为救世的妙方。此论除了具有传教意义之外,实在不可当真,因为他第一不懂文学,缺乏对作品艺术水准的鉴赏力;第二不懂历史,没听说单凭爱的咒语救过哪朝哪代的世;第三不懂哲学,起码的辩证精神都没有。其实,冰心并没有这位学者所悬想得那么天使般轻柔,冰心的“问题小说”虽然问题解决得天真了点,但那问题本身已足以令人感到了几分沉重。
沉重,是1921年前后新文学小说给人的一个显著的审美感受。同是女作家,庐隐的沉重感要远甚于冰心。这位不幸而短命的小说家1921年的《一封信》,1922年的《或人的悲哀》,1923年的《丽石的日记》、《海滨故人》等篇什也均属“问题小说”,但叙述者已不把焦虑中心放在对问题的解决上,而是以问题作框架,抒发出满天的悲云愁雾。其实,说理本非小说的特长,而抒情方是艺术的强项,故而杨义先生轩轾道:“庐隐在诗歌、散文方面输于冰心,在小说的成就上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此话颇有道理。冰心写了一个“爱”;而庐隐写了一个“愁”冰心的“爱”是祈使句,是命令式;庐隐的“愁”则是省略句,是倾诉式。冰心是先有问题,后造小说;庐隐是先有一腔苦痛,再化满纸血泪。冰心的问题,不是叙述者自身的问题,而是叙述者的解决对象;庐隐的问题,则是叙述者并未当作“问题”提出的自身的问题。冰心像一位发还作文本的老师,欣慰并得意于自己的评语;而庐隐则是一个失学的优等生,在旷野里一页页撕下心爱的日记放飞到风中……庐隐的“问题小说”虽也有“人生究竟是什么”的提问,但她并不在乎答案,而只把自己沉浸在这提问的气氛中,在矛盾和彷徨之间体会那份生命的“沉重”。所谓“十年读书,得来的只是烦恼与悲愁,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海滨故人》)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需要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音。冰心不是这样的知音,所以她并不了解笔下的何彬。真正的何彬绝不是一束鲜花、几声呻吟所能感化征服的,而必定是高扬起尼采的鞭子,站在冰心的面前。
沉重而不可排解,这便引起了“沉思”。王统照《沉思》中的琼逸女士,日后很可能便是庐隐笔下的露沙之属。王统照也写过冰心《超人》那样的宣扬爱的无边伟力之作,即是著名的《微笑》。狱中一个精神麻木的小偷阿根,偶然看见了一个皈依基督教的女犯人的慈祥的微笑,顿时获得了新生,出狱后成了个“有些知识的工人”。不过与冰心不同的是,这“慈祥的微笑”是偶然获得的。倘若没有这一“偶然”呢?《湖畔儿语》中的流浪儿就无法摆脱母亲卖淫为生的悲惨命运。正如他192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一叶》的诗序所云:“为何生命是永久地如一叶飘堕地上?为何悲哀是永久而且接连着结在我的心底?”《一叶》的主人公在墙上挂着爱神的画片,但这爱神并不能解决主人公的人生悲哀与苦闷,正如《沉思》中的女模特并不能让画家实现其艺术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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