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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骑在马上,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看来,世人独醉你独醒了?功必奖,过必罚,自古如此。万岁爷的本事是天生的。他的刚毅,他的明察秋毫,都是人们望尘莫及的。不管是谁,是什么事情,也别想瞒住他老人家。”
刘墨林听他这话说得似虚似实,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却又飘飘忽忽,让人捉摸不住。他心想,弘历阿哥这话,一定是有所指的,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四爷弘历和刘墨林一起来到了怡亲王府,掌门的太监一见,连忙一路小跑过来打千行礼:“奴才艾清安给四爷请安了。”
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惹得四爷弘历和刘墨林全都捧腹大笑。刘墨林说:“好好好,你这个名字算叫绝了。不但‘请安’,而且还‘爱’。这世上还真有‘爱请安’的人哪!”
艾清安也笑了:“爷知道,奴才干的就是侍候人的把式,见人矮三辈,不请安怎么能行呢?所以干脆就叫了这个名字。”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麻利地跪倒在弘历马前,让弘历踩着他的肩背下了马。刘墨林一看:他这一手还真有用,弘历从马上下来,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来赏给了他。又问:“十三爷在府里吗?皇上要我来瞧瞧他的病。”
“哟!爷来得不巧,我们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去了。从南京来了一位姓什么……啊,姓邬的先生。王爷本来身子骨不好,说好了今儿个要歇着的。可邬先生一来,王爷不但不歇,还陪着他去瞧热闹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连路都走不了,还看的什么热闹?我们王爷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他也不知道心疼着点。嗨!四爷您没见,这位邬先生半个主子似的,说声走,就立马让备轿。亏了我们主子好性子,要依着我,早把他给打出去了。”
他一边陪着弘历往里走,一边罗里罗嗦地说着。弘历看了他一眼:“你好大的口气,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结实,再问问他是什么人,就敢说往外打?真是狗胆包天!”
艾清安笑笑说:“爷说得对。奴才知道什么呢?不过看着这位邬先生,像是我们爷的老熟人。他进京来,也不过是想打打抽风罢了,别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呢?哎,四爷,书房到了,您请进。”说着跑到前边去,撩起了帘子,又是让座,又是沏茶,还拧了湿毛巾来让二人擦脸,回手又送上一盆子冰来给四爷他们消暑,侍候得十分周到。他陪着十二分的小意儿还嘴里不闲:“爷在这里消停地坐一刻,我们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走时吩咐了,中午一定要回来吃饭。”说完便哈着腰退了出去。
刘墨林笑着说:“这奴才,别看嘴有点絮叨,可挺会侍候人的。”
弘历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也不问问他是哪里人?保定府的!祖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手艺,全套的本事,选太监要的就是他们这号人,要的也就是他这张嘴,这副殷勤劲儿。”弘历一边说着,一边浏览着十三爷的这个书房。随口说道:“年羹尧此人不长眼睛。我们在西疆军中时,他曾和我说过,说十三叔的怡亲王府外观倒是很气派,可是,里边布置却很草率。其实,他是有意在贬低十三叔。刘墨林,你过来看看,这能是粗率的人住的地方吗?瞧,这里瓶插雉尾,壁悬宝剑,不正说明了十三叔那雅量高致的英雄性情吗?”
刘墨林听了不觉一惊。他和弘历亲王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听到这位四爷在背后议论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他不敢多说,只是问:“四爷,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告诉他,十三叔和别的亲王们不能比。王府的规模是有定制的,但十三叔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处理自己府里的私事。他是亲王,又是上书房大臣,还兼管着户部、兵部、刑部,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等着他去办,你知道吗?”弘历说着走到书架前,取出了一幅仇十洲的《凭窗观雨图》来说,“哎?怪了,这么好的画儿,怎么也没有个题跋呢?大可惜了!”
刘墨林上前来一看:“哦,我也听人说起过这幅画儿。说是那天仇十洲画完之后,本来想写点什么的,可是,却突然来了朋友打断了思路。所以就索性留下空白,大约是‘以待来者’之意吧。四爷您想啊,仇十洲那么大的名气,等闲人哪敢信手涂鸦呢?”
弘历自小就有个毛病,最爱到处留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只要让他喜欢上了,那是非要题个字、留首诗的。刘墨林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倒勾起了他的诗兴和傲气。心想别人不敢提,我又何惧之有?便从笔筒中抽出一管笔来。略一沉思,就信手写在了画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尘
昼雨织丝抒
暮雨浇花漏……
写到这里,他自己一看,怎么写成三句同韵了?往下可怎么写呢?转不能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这么好的画岂不是让我给糟蹋了吗?他再往画的左下脚一看,更是吃惊。原来那里铃着一方鲜亮的印玺,却正是父皇常用的“园明居士”!在十三叔收藏的画上提诗,并没有大错,只要提得好,十三叔准会高兴的,可是,自己却提了这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蹩脚诗,已经是没法交代的事了。更没想到,这画是父皇赐给十三叔的。自己看也不看,就胡乱写成了这个模样,这……这是欺君之罪呀!他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刘墨林正看得有趣,还顺口夸着哪:“好,三句一韵!”可话一出口,他一瞧弘历的样子和画幅下方的铃记,也傻在那里了。
弘历看了看刘墨林说:“刘事中,这一次我可是要出丑了。你有法子替我挽回吗?”
刘墨林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这样,将错就错,来个全篇都是三句一韵。说不定还能翻了新意呢。我先写出几句来,你觉得行了,就再抄上去。”刘墨林有急才,边想边写,很快地,一篇全是三句一韵的诗就写出来了。刘墨林笑着对弘历说:“四爷您瞧。还能看得上眼吗?”
弘历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错!岂止是看得上眼,简直可谓之创新佳作。不愧名士大手笔!”
话刚出口,就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奇文共欣赏,异义相与析。既是创新之作,就拿出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嘛!”话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觉大和尚走了进来。他们后边,正是架着双拐的邬思道。弘历一见就高兴地说:“哟,方老先生、邬先生和文觉大师你们都来了。十三叔这里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了。来来来,邬先生您身子不便。请到这边来坐。”说着便把邬思道搀到安乐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觉见礼。问了问,才知道十三叔进宫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来呢。
他们这里忙乱,刘墨林的一双眼睛也没闲着。他上下打量了这位被称作邬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个瘸子吗,怎么架子如此之大?弘历给他让座,他一不推辞,二不向方苞和文觉谦让,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坐就坐了。这是上首啊,难道他比方苞和文觉的资格还硬?刘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么人都没有怕过,也什么场合都经历过,便走上前来搭话,而且用的还是平时的那种似恭敬又似玩闹的神态:“方老和堂头大师傅学生早已见过,邬先生却从未谋面。敢问先生台甫,如今在哪里恭喜呀?”
弘历与邬思道交往已久,一听刘墨林这话就知道有些不妥,忙过来说:“哎呀,我忘了给二位引见了。邬先生是田文镜帐下幕宾;这位刘墨林呢,是今科探花、当代才子。刚才众位进来前,他正帮我写这三句一韵的诗哪!哎?刘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刘墨林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啊,多谢四爷还记得。我原来是曾叫过‘江舟’这个字,可后来又想着不合适,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索性以名为字,还叫我的刘墨林。”
邬思道看了这个说话随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说:“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邬思道好了。咱们以本色对本色,岂不更方便。”
方苞没有参加他们的对话,却在埋头看着刘墨林刚才写的诗句。弘历一眼瞧见,忙过来说:“方先生您看,这诗写得如何?三句一韵,简直是千古奇创!刘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边看还一边评论着:“嗯,是写得不坏。不过四爷说这是‘千古奇创’,老朽却不敢苟同。邬先生,我年轻时,曾在泰山见到过秦始皇的刻石,那上边也是三句一韵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记不得了。”
邬思道接过来瞟了一眼便说:“方老,岂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里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韵的先例了。我试着读两句你听听:‘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还有‘建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全是三句一读的吗?”
方苞刚才说到泰山刻石时,刘墨林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写了这三句一韵的诗来,你们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见过,却怎么背不出来呢?邬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让他抓住把柄了:“邬先生,学生才疏学浅,不知进退。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您读的那几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个‘偷’字,你错读成了‘雨’字;明明是四个‘大’字一读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读,这是什么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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