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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甘露之变
穆、敬之世,朝局之症结果安在乎?曰:宦竖专权,士大夫不能出身犯难,而转与之相结。
宦竖之专横,可于刘蕡之策对见之。蕡以太和二年(828年)应贤良策对,极言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为国家已然之兆。其言曰:“以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祸稔萧墙,奸生帷幄,臣恐曹节、侯览,复生于今日。此宫闱之所以将变也。忠贤无腹心之寄,阉寺持废立之权。陷先君不得正其终,致陛下不得正其始。况皇储未建,郊祀未修,将相之职不归,名分之宜不定。此社稷之所以将危也。操其命而失之,是不君也。侵其命而专之,是不臣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将倾也。或有不达人臣之节,首乱者以安君为名,不究《春秋》之微,称兵者以逐恶为义,则政刑不由乎天子,攻伐必自于诸侯。此海内之所以将乱也。”其论当时之政事曰:“亲近贵幸,分曹补署,建除卒吏,召致宾客。因其货贿,假其气势,大者统藩方,小者为牧守。居上无清惠之政,而有饕餮之害,居下无忠诚之节,而有奸欺之罪。故人之于上也,畏之如豺狼,恶之如仇敌。今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鳏、寡、孤、独者不得存,老、幼、疾病者不得养。加以国之权柄,专在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冤痛之声,上达于九天,下流于九泉。鬼神怨怒,阴阳为之愆错。君门万里,而不得告诉。士人无所归化,百姓无所归命。官乱人贫,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疾疠,继之以凶荒,臣恐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起于汉。”于懿、僖时之政局,若烛照而数计焉。又曰:“昔汉元帝即位之初,更制七十余事,其心甚诚,其称甚美,然而纪纲日紊,国祚日衰,奸宄日强,黎元日困者?以不能择贤明而任之,失其操柄也。”则欲革政治,非除宦官不可矣。又曰:“夏官不知兵籍,止于奉朝请;六军不主兵事,止于养勋阶。军容合中宫之政,戎律附内臣之职。首一戴武弁,疾文吏如仇雠;足一蹈军门,视农夫如草芥。谋不足以翦除凶逆,而诈足以抑扬威福;势不足以镇卫社稷,而暴足以侵轶里闾。羁绁藩臣,干陵宰辅。隳裂王度,汨乱朝经。张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观衅之心,无伏节死难之义。”则欲除宦官,又非去其兵权不可也。时考官畏中官,不敢取,然士人读其辞,至有感慨流涕者。谏官、御史、交章论其直。登科人李邰谓之曰:“刘蕡不第,我辈登科,实厚颜矣。上疏请以所授官让蕡”。事虽不行,人士多之。而蕡卒为宦人所疾,诬以罪,贬柳州司户参军以卒。即此一端,宦官之专横可见矣。蕡对策,自言退必受戮于权臣之手;李邰讼蕡,亦曰:“万有一,蕡不幸死,天下必曰陛下阴杀谠直。然则蕡之贬谪,在宦人,已为慑于舆论而敛迹矣,尚复成何事体邪?
文宗性恭俭儒雅,出于自然。在藩时,喜读《贞观政要》。即位后,每延英对宰臣,率漏下十一刻。故事,天子只日视事。帝谓宰辅曰:“朕欲与卿等每日相见,其辍朝、放朝,用双日可也。”其勤政如此。而其俭德尤为难及。甫即位,即革除先朝弊政。旋下诏放内庭宫人三千。停废教坊乐官、翰林待诏伎术官,并总监诸色职掌内冗员千二百七十。停给教坊及诸司衣粮三千分。解放五方鹰鹞。停造别诏所宣不在常贡内者。度支、盐铁、户部及州、府百司应供宫禁物,并准贞元元额。放还诸道所进音声女人。东头御马坊球场,却还龙武军。殿亭所司毁撤,余舍赐本军。城外坟墓,先有开斸,以备行幸,晓示百姓,任其修塞。其后此类诏旨甚多。并见《本纪》。且欲创建制度,率百官以俭朴,以挽奢侈之风。可参看太和四年四月、七年八月诏,皆见《纪》。史称其能躬行俭素,以率厉之。亦可谓难能矣。然不能除去宦官,以振纪纲,则终亦徒善、徒法而已。此文宗之所以悉力于此也。
文宗即位时,韦处厚与其事,《旧书》本传:宝历季年,急变中起。文宗底绥内难,诏命将降,未有所定。处厚闻难奔赴。昌言曰:“春秋之法,大义灭亲。内恶必书,以明逆顺。正名讨罪,于义何嫌?不可依违,有所避讳。”遂奉藩教行焉。是夕,诏命制置,及践阼礼仪,不暇责有司,皆出于处厚之议。遂以为相。盖处厚善于裴度,帝之立,度与其谋,故处厚亦与其事也。于是刘栖楚等先后贬斥,李逢吉之党尽矣。《旧书·栖楚传》:栖楚在敬宗时,迁起居郎,至谏议。俄又宣授刑部侍郎。丞郎宣授,未之有也。改京兆尹。摧抑豪右,甚有钩距,人多比之赵广汉。后恃权宠,常以辞气陵宰相韦处厚,遂出为桂州观察使。逾年,卒于任。又《熊望传》:粗有文辞,而性险、有口辩,往往得游公卿间,率以大言诡意,指抉时政。既由此而得进士第,务进不已,而京兆尹刘栖楚,以不次骤居清贯,广树朋党,门庭无昼夜,填委不悉。望出入栖楚之门,为伺密机,人无知者。昭愍嬉游之隙,学为歌诗。以翰林学士崇重,不可亵狎,乃议别置东头学士,以备曲宴赋诗。令采卑官为之。栖楚以望名荐送。事未行而昭愍崩。文宗即位,韦处厚辅政,大去奸党,既逐栖楚,诏可漳州司户。漳州,今福建龙溪县。太和二年十二月,处厚卒。路隋继相。三年八月,裴度荐李德裕为相,召为兵部侍郎,而李宗闵时为吏部侍郎。以中人之助同平章事,宗闵之相,《新书·本纪》在八月,《旧书》在七月,盖《旧纪》有夺文。德裕仍出为郑滑节度。四年正月,宗闵复引牛僧孺为相。至九月,裴度亦出为兴元。《旧书·李德裕传》云:度于宗闵有恩。征淮西时,请宗闵为彰义观察判官。自后名位日进。至是,恨度援德裕,罢度相位。于是朝局一变矣。然牛、李两党,皆蹈常习故,但为身谋,不足膺文宗之任使也。
是岁,文宗又以宋申锡为相。申锡,长庆初拜监察御史。二年(822年),迁起居舍人。宝历二年(826年),转礼部员外郎。寻充翰林学士。史称其始自策名,及在朝行,清慎介洁,不趋党与。当长庆、宝历之间,时风嚣薄,朋比大扇,及申锡被用,时论以为激劝。盖文宗所亲擢不党之士也。时宦官中权最大者为王守澄。《旧书·本纪》:太和元年二月,右军中尉梁守谦请致仕,以枢密使王守澄代之。五年(829年),守澄军虞候豆卢著告申锡与漳王谋反。漳王凑,穆宗第六子,后追赠怀懿太子。即将以二百骑屠申锡之家。内官马存亮诤之。乃召三相告之。路隋、李宗闵、牛僧孺。又遣右军差人于申锡宅捕孔目官、家人,又于十六宅及市肆追捕胥吏,以成其狱。《旧书·怀懿太子传》:郑注令豆卢著告变,言十六宅宫市典晏敬则、朱训与申锡亲吏王师文同谋不轨。朱训与王师文言圣上多病,太子年小,若立兄弟,次是漳王,要先结托。乃于师文处得银五铤,绢八百匹。又晏敬则于十六宅将出漳王吴绫汗衫一领,熟线绫一匹,以答申锡。其事皆郑注凭虚结构,而擒朱训等于黄门狱,锻炼伪成其款。文宗召师、保、仆射、尚书丞、郎、常侍、给事、谏议舍人、御史中丞、京兆尹、大理卿,同于中书及集贤院参验其事。翼日,开延英,召宰臣及议事官,帝自询问。初议抵申锡死,仆射窦易直率然对曰:“人臣无将,将而必诛。”闻者愕然。左散骑常侍崔玄亮等十四人伏殿陛,请以狱付外。帝震怒,叱曰:“吾与公卿议矣,卿属第出。”玄亮固言,执据愈切,涕泣恳到。繇是议贷申锡于岭表。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雅苦请出著与申锡劾正情状。帝悟,乃贬申锡开州司马。开州见第八章第一节。从而流死者数十人。漳王降封巢县公。而擢豆卢著为殿中侍御史。是役也,《旧书·申锡传》谓申锡既得密旨,乃除王璠为京兆尹,以密旨喻之。璠不能谋,而郑注与王守澄知之,潜为其备。豆卢著者,与注亲表。《新书》则谓璠漏言而注得其谋。其《璠传》云:郑注奸状始露,宰相宋申锡、御史中丞宇文鼎密与璠议除之,璠反以告王守澄,而注由是倾心于璠。其《李训传》谓甘露变后,璠见王涯,恚曰:“公何见引?”涯曰:“君昔漏宋丞相谋于守澄,今焉逃死?”又《旧书·李中敏传》言:太和六年(832年)夏旱,诏求致雨之方。中敏上言曰:“仍岁大旱,非圣德不至,直以宋申锡之冤滥,郑注之奸弊。致雨之方,莫若斩注而雪申锡。”《新书》则云:天下士皆指目郑注,何惜斩一注以快忠臣之魂?似申锡之败,确由注与璠为之者。然注与璠皆甘露变时助文宗以图宦官之人,使诸说而可信,注、璠即不惜反覆,文宗岂能复任之?故知其说必不足信也。唐史所凭,乃当时众口传述之语,然众口传述之语,实不足信也。《旧书·申锡传》谓时中外属望大寮三数人廷辩其事,文宗所以博召众官,盖亦欲藉公论以折宦竖?乃窦易直有率尔之言,固争者仅谏官十四人及京兆、大理而已,何其寥寂也?外廷情势如此,欲为非常之举,安得不属望于孤寒新进之士邪?申锡以七年七月,殁于开州。《旧书传》云:申锡以时风侈靡,居要位者尤纳贿赂,遂成风俗,不暇更方远害,且与贞元时甚相背矣。自居内廷,及为宰相,约身谨洁,尤以公廉为己任,四方问遗,悉无所受。既被罪,为有司验劾,多获其四方受领所还问遗之状,朝野为之叹息。李中敏疏亦云:“宋申锡位宰相,生平馈致一不受,其道劲正。”见《新书·中敏传》。植党与者必务声华,务声华者必难廉俭,此又欲为非常之举者,所以必求心腹之士于党人之外欤?
李德裕以太和四年十月,移帅西川。明年,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降,德裕请受之,牛僧孺为相,令执送还蕃,戮于境上。事见第五节。六年(832年)冬,德裕入为兵部尚书。十二月,僧孺出镇淮南。《旧书·传》云:由维州事,谤论沸然,帝亦不以为直。又云:
时中尉王守澄用事,多纳纤人,窃议时政,禁中事密,莫知其说。盖两说而《传》兼采之?《德裕传》云:监军王践言入朝,知枢密,于上前言缚送悉恒谋,快戎心,绝归降之义,上颇尤僧孺。事究如何不可知,然其与宦官有关系,则似无疑义矣。七年二月,德裕遂以本官同平章事。六月,李宗闵亦罢。
郑注,《旧书·传》云:本姓鱼。始以药术游长安权豪之门。李愬为襄阳,得其药力,署为衙推。从愬移镇徐州,又为职事。军政可否,愬与之参决。时王守澄监徐军,深怒注。以军情患注白于愬。愬曰:“彼奇才也,将军试与之语。”即令谒监军。守澄初有难色。及延坐与语,机辩纵横,尽中其意。遂延于内室,促膝投分,恨相见之晚。自是出入守澄之门,都无限隔。注与守澄有关系,自是事实,此说则近东野人之言,其不足信可知。守澄入知枢密,注仍依之。宋申锡之狱,史谓事由于注,其不足信,已辩于前。《传》又云:太和七年(833年),注罢邠宁行军司马,入京师。御史李款内弹之,曰:“郑注内通敕使,外结朝官,两地往来,卜射财货,昼伏夜动,干窃化权。人不敢言,道路以目。请付法司。”旬日内弹章十数。文宗不纳。寻授注通王府司马,充右神策判官。亦见《本纪》。《通鉴》云:款奏弹注,守澄匿注于右军。左军中尉韦元素、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皆恶注。左军将李弘楚说元素诈为有疾,召使治之。来则延与坐,弘楚侍侧,伺中尉举目,擒出杖杀之。中尉因见上请罪,具言其奸。杨、王必助中尉。况中尉有翼戴之功,岂以除奸而获罪乎?元素以为然,召之。注至,蠖屈鼠伏,佞辞泉涌。元素不觉执手款曲,谛听忘倦。弘楚诇伺再三,元素不顾,以金帛厚遗注而遣之。弘楚怒曰:“中尉失今日之断,必不免他日之祸矣。”因解军职去。顷之,疽发背卒。此说之不足信,与注见守澄旋相投分同,然亦可见是时左右军相争之烈也。《鉴》又云:王涯之为相,注有力焉,且畏王守澄,遂寝李款之奏。守澄言注于上而释之。寻奏为侍御史,充右神策判官。案太和元年(827年),播以盐铁转运入相,领使如故,四年正月卒;王涯以吏部尚书,代之充使,及是年七月,以仆射拜相。领使如故。此乃奉行故事,安见其由注之力乎?《旧书·李德裕传》云:太和七年十二月,文宗暴风病,不能言者月余。八年(834年),王守澄进郑注。注初构宋申锡事,帝深恶之,欲令京兆尹杖杀。至是,以药稍效,始善遇之。文宗与申锡相契殊深,注苟与构申锡,岂易释然?而守澄亦安敢进之邪?李训即仲言,坐武昭事长流岭表,已见上章第五节。会赦得还。丁母忧,居洛中。《旧书·传》云:时李逢吉为留守,思复为相,训自言与郑注善,逢吉以为然,遗训金帛珍宝数百万,令持入长安以赂注。注得赂,甚悦,乘间荐于守澄。守澄乃以注之药术,训之《易》道,合荐于文宗。此亦诬说。训之居洛,盖交结贤豪甚多,如郭行余,即在此时与训相善。其与郑注合,在于何时不可知,要必非因为逢吉行赂而致也。是年,太和八年(834年)。训补四门助教。十月,迁国子《周易》博士,充翰林侍讲学士。两省谏官伏切谏,不听。仲言此时更名为训,见《纪》。《旧书·李德裕传》曰:上欲授训谏官,德裕不可。上顾王涯:别与一官。遂授四门助教。制出,给事中郑肃、韩佽封之不下。谓封还。涯召肃面谕令下。训、注恶德裕排己,九月十日,召李宗闵于兴元,代德裕。出德裕为兴元。德裕自陈恋阙,不愿出藩。追敕,守兵部尚书。宗闵奏制命已行,不宜自便。寻改镇海军节度,代王璠。《璠传》云:李训得幸,累荐于上,召还复拜右丞。璠以逢吉故吏,自是倾心于训。亦莫须有之辞也。《德裕传》又曰:宫人杜仲阳,漳王养母。王得罪,放润州。九年三月,左丞王璠、户部侍郎李汉进状,论德裕在镇,厚赂仲阳,结托漳王,图谋不轨。案漳王已于八年(834年)薨,此追论德裕前在浙西时事。四月,帝召王涯、李固言、御史大夫。路隋、王璠、李汉、郑注等面证其事。璠、汉加诬构结,语甚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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