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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夫塔利替他理理头发,摸到他的脸颊冰凉。艾德里安沉默了一会儿,任凭纳夫塔利拨弄他的鬓发。
“革命党在酒馆闹事那天,我其实见到了妈妈。”艾德里安突然一动不动地说道,“她穿着深色的衣服,脸色憔悴,盘起的头发毛毛躁躁,显得很苍老……我挤在那群人中间,最终还是没有叫住她。我看她走远了,也许正在去找我的路上……她像一个点一样消失在大路远处、车水马龙中……就像滴入海里的一滴墨水,再也捞不回来,随海流消散了……”
艾德里安哭了起来:“我请求死后上帝公正地裁决,让我堕入地狱,让母亲去往天堂。但是后来我想起,有天我和她争吵,我自以为潇洒地对她说:‘反正我活不久的。’结果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伤了妈妈的心。’……那些对自己死后的诅咒不过是自我安慰的空头支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自私!”
纳夫塔利的手,正轻抚着艾德里安衬衫的衣缝,然而渐渐,他的手却停在了艾德里安蜷曲的衣领上。二楼窗外的栗树正摇晃着卷曲的枯叶,把阴影层层洒在窗棱、书桌、凳脚上,纳夫塔利也趁机无言地躲在那片斑驳的阴影里。
然后,他吻了吻艾德里安冰凉的手说:“我们去看病吧。”
连绵的细雨正给大地淋上寒气,那天,纳夫塔利也因担心艾德里安的病情而早早从城里赶回。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秃顶的车夫正像看着一朵从未见过的蘑菇一样看着纳夫塔利。他一言不发,任由纳夫塔利走入了屋里。
老德尼和德尼夫人在狭窄的、放满了漆桶、扫帚、木剧的门厅留下凌乱的、浅浅的湿鞋印,纳夫塔利则穿着湿透的、沾满了稀泥的靴子悄悄躲在门后。
他听见艾德里安和父亲互相质问有没有想过对方的感受,并且老德尼断定他们非常为艾德里安着想,事实上艾德里安从小也是衣食无忧的。但是艾德里安声称他们根本不了解自己,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背对着纳夫塔利的老德尼坐在房间里仅有的半旧靠背椅上,艾德里安站在一旁。他的视线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儿子,他低着头,像是正看在自己放在桌上的右手。他说:“那你想要什么?”
艾德里安回答说,他想要画画,实现梦想,自由与尊严。
“别说治病,这点钱连你吃饭都不够。”
“我不介意这些!”艾德里安声音颤抖。
“那我们呢?”
沉默像一阵霜骤然凝结,艾德里安没有出声但他的嘴却说着话,仿佛被牵动的木偶,然而木偶师还未为他注入性格。他终于在手足无措的脑海里抓到了几个拼命奔走失去的词,生硬地将它们拼凑起来。因为他声音太小,纳夫塔利没有听清。
老德尼的声音无奈、低沉、冷漠,他说:“我也有梦想,虽然我从未对你说过。但我为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不得不进了银行,才最终有了今天的一切。你以为我想跟那群布尔乔亚打交道?但如果我不忍受,我怎么负担得起你母亲的生活和你的医药费?”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流着泪,胸口起伏地说:“我每到夜里就发烧,难以呼吸……唯一的梦想就是能画出像纳夫塔利先生那样的画来。我知道我没有天赋,正因为如此我才加倍努力!但是您——作为我的父亲,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我的不过是挖苦讽刺。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坚持!”
老德尼叹息道:“我对你已经够好了,艾德里安。你知道你爷爷当初是怎样将我赶出家门的吗?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你就要自己勇敢地面对它们——……你已经成年,我没有一直供养你的义务,艾德里安。我给你生命,给你吃穿让你长大成人,从此以后你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了。你愿意听话让我们满意,愿意体谅我和把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的母亲,我当然高兴;但你若不愿意,我的事业也大可养活我和你母亲的后半生。”
德尼夫人埋怨地哭道:“吉安!”
艾德里安眼神里满含愤怒、委屈、悲伤和爱,但他却什么都不说。纳夫塔利在心里问他们,非要用这种方式去爱一个人吗?然而下一瞬间,他意识到这也是在问他自己。
“我给你机会。如果你愿意回家,还认我们做父母,就去收拾东西,我可以在马车上等你十分钟——十分钟,你要是不来,我也不会强求——我从来不强求你!好了,不多说了,该说的都说了。”说完,老德尼头也不回地出了客厅。纳夫塔利连忙躲在门后。
而后纳夫塔利听到德尼夫人说:“艾德里安,你父亲他很爱你,只是总是表达错误。春天时他去旺纳斯哥带回来樱桃就是想到你喜欢。”
“我根本就不喜欢樱桃,妈妈。他连我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在娶我之前过得有多辛苦。小时候在公学,大家都穿着量身定做的衣服,只有他是捡的父亲的旧衣服。每到做活动时,他都故意往后面站——就是因为不愿别人看见他。你父亲这么多年的努力,才让你免受旁人侧目的罪过。难道你就不能体谅他吗?你为什么还非要做一些事情让我们一把年纪了还要被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呢?”
艾德里安一边流泪,一边冷冰冰地说:“你不用再费口舌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你会这么恨我们!艾德里安……但是你要相信,我和你父亲都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快乐!妈妈……”艾德里安笑着,摇着头,推开了母亲。
“你简直和你父亲一样!为什么你们男人就不能……”德尼夫人痛哭着没说下去。
没多久,她哭着走了出来,艾德里安上了楼。纳夫塔利在门后里枯站着,一动不动,屋外的雨还一直下,把屋顶打得乒砰作响。屋内哭声渐渐平息了,他才默默怀揣着心事,踮着脚,上了楼。
艾德里安正在收拾东西。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纳夫塔利,一句话也没说。无言的秋雨像一层薄雾扑在玻璃窗上。艾德里安在纳夫塔利身旁坐下,拉着纳夫塔利的手,低着被眼泪打湿的睫毛说:“我们逃走吧。”
纳夫塔利的心狂跳起来,就像那天在库斯托扎村庄凝重的骄阳下。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艾德里安时,自己没答上来的吉布森的那句问话和暗红的粼粼酒光。
他帮艾德里安理好眼睛边的头发,替他擦了眼泪。等艾德里安看向他,他就对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逃亡 后来
屋前的马匹在寒冷的秋雨里低吟着踏蹄,德尼夫妇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在门外越来越近了。纳夫塔利和艾德里安赶紧拿着简单的画具和根本不够用的行李,从屋后的窗户翻了出去。
傍晚的雨变得更冷,纳夫塔利嘱咐艾德里安扣好领口,戴上宽檐帽。他拉着艾德里安走在十月将枯的草场上,雨中昏暗的森林将两人层层包围,像踏在云雾里一样踏在现实与恍惚间。构树旁几棵枯萎的飞燕草掠过纳夫塔利的视线,他感到自己仍迷失在多洛米蒂茂密的森林里。他还想起他们撤军时,一个断了腿,自称达维德的人,指着远处云雾中的断崖对自己和吉布森先生说那是阿尔布阶页岩。他和吉布森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吉布森先生就说:“如果是我就用熟褐。”把那人都逗笑了。
纳夫塔利不由得回头四顾,像拉紧了步枪一样拉紧了背着画架的肩带。蜷曲的黑色长发在风中挥舞着湿重的发梢,和栗树枝形成一种奇妙的共舞;纳夫塔利隐约听到急促而粘黏的马蹄声,说道:“艾德里安!”并握紧了他的手。
艾德里安突兀的指关节被雨水浸得冰凉,他毫不在乎地踏入浸水的沟渠,蛇莓变作红色的泥浆,地蚕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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