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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淋湿的青衫,安伯尘换了身玄色宽袍,点上香,拆开包裹。
司马房连说了三个秘密,其中一个对张布施和无华而言可有可无,却让安伯尘微微吃惊。原来司马槿常常提起的“老祖宗”也是神师,且是神师中唯一的女子,安伯尘哪还猜不出她的身份,正是安伯尘第一次神游出窍时教他如何在梦中“使坏”的风仙子。
有了这些把柄在手,想来司马房定会恪守承诺,即便不将他掌握的机要交给司马槿,也难生歹意。
他或许会不甘心,可也无能为力。
双手皆折,脚筋也被安伯尘扫断,无手无脚,纵然能爬回司马家,可千里之地下来,他的手腿怕是已废得不能再废,日后就算能医好也再难提起重物。
青烟缭绕,拂过少年舒展开的眉宇,涤尽戾气,又变回那个一脸淡然的小仆僮。
今夜完败司马房,发生在安伯尘身上的变化再无法遮掩,被张布施和无华尽收眼底,可他自己却没发觉。
断了司马房腿脚,从此往后司马房便是一废人,如此残忍的事安伯尘从前想都不敢想,而今眼睛都不眨半下,当机立断,下手果决,只觉理所应当。
其中自然有司马槿的缘故,可大多是因这宛若青烟般飘渺无际的修行之道所致。
历练于尘世,就如一粟飘零在熔炉中,时日久了,历经风桑,看穿许多,自然会发生改变。如今安伯尘虽止步七十里琉京,可琉京中杀局连连,奇遇不断,各色人等,各种境遇,随着一个半月前安伯尘踏足琉京,便一股脑的蜂拥而来。尘世若为大熔炉,那七十里琉京便如小熔炉,磨砺着原先憨憨傻傻的安伯尘,以修行执念为利器,飘零在七十里地的小熔炉中,只一个半月时间,安伯尘便已脱胎换骨,心中的犹豫和软弱被焚烧空空,在他淡然的眉宇下,藏着的是一颗渐渐变得坚硬起来的心。
“也不知道红拂看到司马房会不会大吃一惊。”
吹散蒙住双眼的青眼,安伯尘笑了笑,喃喃自语道。
他却不知,大吃一惊的又岂只是司马槿一人,整个司马门阀都因为他这两枪而震动,司马房苦于把柄无法道出是安伯尘所为,司马门阀知道此事的也只有司马槿和惊掉下巴的刘老休。
深吸口气,安伯尘收敛心意,将包裹中的神龛取出,捧在手心上下打量。
这座龙君神龛只有巴掌大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龛中龙君栩栩如生,像极了玄德洞天那位,安伯尘心知定是司马槿画好后命人打造而成。
把玩两下,安伯尘将神龛塞入怀中,余光落向包裹,就见还有一封用牛皮密封的信函。
拾起信函,拆开,熟悉的楷字没入眼帘,安伯尘心头一暖。
信函中没有太多的客气,两人间也无需繁礼,信里只写着一件事,关于严老夫子的生平事迹。
“莫非严夫子也是个不露相的高人不成?”
想到老夫子抓住木屐“追杀”自己的情形,安伯尘只觉好笑,摸了摸信函,足有四五页,安伯尘心生好奇。
若无要事,司马槿绝不会如此重视,也罢,反正今晚也睡不着,琉京之局又是死局,索性看一看严老夫子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
安伯尘心道,斟满茶盏,盘膝坐于卧榻,低声轻念:“严夫子一无功名,二无修为,却是一大福之人。少时家贫,生父早亡,家中只有三颗果树,从十岁起,严夫子摘果到市集贩卖,供养其母。十三岁那年有泼皮醉酒偷摘了果实,严夫子大怒与其争辩,被泼皮反污,拖去见官,县官各打三十大板,欲要息事宁人,孰料回转家中却其母上吊自尽。严夫子疑是泼皮报复所致,苦于告状无门,遂变卖房舍果树安葬其母,却不料果树下竟藏有黄金十两。严夫子得金后前往邻县求学,想要考取功名日后当个好官造福百姓,途中见一妇人为治其夫插标卖子,严夫子心生不忍,遂以十两黄金济之。路人皆笑其傻,却是那对母子行骗为生,专坑外乡人。严夫子愁眉不展之时,却突然出现了个气宇不凡的中年人,道严夫子淳朴有德,是块璞玉,请他同行。待到一处大府,严夫子才知道,那中年人竟是府官,因珍惜严夫子的为人,欲供他念府学。”
看完半页,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果然是这个理儿,严夫子也算好运不断,总在危急关头化险为夷。
心中如是想着,安伯尘接着往下念去。
“府学三年,严夫子次次岁试夺魁,人皆言其前途无量。孰料供给他的那位府官突遭横祸,卷入朝争,被下旨抄家流放到漠北,严夫子听闻后当即舍弃学业,一路随行那员府官,照顾他的家人,世人皆道严八两有大德。十年后,府官一家受不了漠北的恶劣气候,陆续死亡,只有他活了下来。草葬府官一家,严夫子无奈之下,只好打道回府,花了两年时间,从漠北慢吞吞的走回上京。那年严夫子已有二十八岁,而就在那年,匡帝效仿前朝举贤德,严夫子刚回到上京便被稀里糊涂的选中,几乎是五花大绑架进宫中去见匡帝。其余的‘贤德’们畏惧龙颜,都毕恭毕敬,唯独他突然跳了起来,居然当场质问匡帝为何残害忠良。群臣目瞪口呆,‘贤德’们提心吊胆,那位举荐严夫子的官员更是当场吓昏过去。先帝倒是好脾气,面对上窜下跳的严夫子,只是淡淡一笑,随后问他如何评定官员是好是坏,贪官若是治民,那是好是坏,清官若是治下生乱,那他又算是好官还是坏官。严夫子当场语塞,对不上话来,他熟读《国礼》可毕竟未经历过宦场,自然不知如何评定。匡帝转笑为怒,大斥严夫子为腐儒,传令打入死牢,永不录用。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匡帝将要处死严夫子时,却不料匡帝仿佛忘了此事,闭口不言严夫子。严夫子在死牢中足足呆了三年,三年后恰蒙天下大赦,被放了出来,又被送到帝前。匡帝问严夫子想通没有,严夫子老实摇头,气得匡帝当场抄起墨台砸去,破口大骂腐儒无能,周围的宫人吓破了胆,纷纷长跪不起,唯独严夫子昂着头一声不吭。匡帝转怒为笑,指着严夫子许久不言,好半天才命人将他驱出皇宫。前脚才出皇宫,后脚便有内侍传旨,道严八两虽食古不化,却有清正之气,虽不授官,却封他为天下第一夫子,代君宣扬教化,传播国礼。就这么着,严夫子又稀里糊涂的坐上马车,手持帝节,周游十三诸侯宣扬教化。”
司马槿笔风诙谐,写于信函,却仿佛面对面和安伯尘说故事般,想到严夫子年轻时候一件件莽事却都阴差阳错的化祸为福,安伯尘不由莞尔。
信已念了大半,安伯尘伸了个懒腰,看向昏昏沉沉的夜色,只觉有些困乏。想要吹灭烛灯小憩会儿,又舍不得司马槿亲笔传书,揉了揉脸,安伯尘继续向下看去,一目十行,年过三十的严夫子不仅周游列国,还随军去南荒打仗,就在这时,安伯尘目光落到被司马槿圈起的一段时,陡然一怔。
“严夫子随军战于南荒,在后军讲学,谁料敌军突袭冲散后军,严夫子不知所踪。军士寻找无果,正欲放弃,就见一条双头蛇从河中钻出,驮着严夫子上岸,军士皆道严夫子感化南荒妖魔,愈发恭敬。”
。
烛灯下,安伯尘满脸惊诧,许久长吁口气,倚倒榻背,神色莫名。
“虔婆和离左有关,严夫子也得离左相救。难不成严夫子也是二妖的盟友?不可能。”
读罢信函,安伯尘心中生出迷茫,只觉原本渐渐清晰的思路又纠结在一起。
抬起头,安伯尘看向天色,距离白天还有早,离腊月初五还剩一天半。不再犹豫,安伯尘盘膝而坐,屏气凝神,双目微合,一道乌光自右目钻出。
出了墨云楼,一口衔住天雷,安伯尘不作停留,直往龙泉坊而去。到了白狐书院,安伯尘辗转过假山溪流,不多时进了一座竹舍。竹舍中,严夫子四仰八叉的躺着,鼾声阵阵,没有半点《国礼》中的托耳侧卧的睡礼。
安伯尘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严夫子双目间的漩涡,飘飘然钻入其中。
梦入严夫子,抬头看向四下,安伯尘只觉鼻尖发酸。
漫山遍野的果树,从安伯尘脚底铺开,层层叠叠,直向远处蔓延开去。
即便如今已有百岁高龄,可严夫子依旧不忘家中果树,想到果树便能想起将他一手拉扯大的母亲,严夫子真可谓至情至孝之人。
而我又有多久没回过家了。
鼻尖发酸,林风扑面而来,安伯尘平复心情,甩开脚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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