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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纸上生活 归来去（第1页）

她又来了，在我家吃晚饭的当口。显见得是一路跑过来的，鞋丢掉了一只，枯瘪的身子弓着她大儿子初中偌大的校服，腰上横抹一条格子围裙，乳黄色的裙底皱着，且有大大的脚印，一看即是被叔叔打了。她喘着气往我家厨房窜过来，关上门，妈妈立即放下碗迎上去。她身体的颤抖漾到我妈妈环抱过去的手上了。妈妈让爸爸放下碗筷去外面看看叔叔是不是追过来了，又唤我拿双拖鞋给她换上。爸爸乍一开门，她连连往往厨房后门挫，妈妈安慰她没事的，叔叔没有追过来。

距离上次她来还不到半个月，那次是因为忘了给叔叔买酒，叔叔一顿拳脚擂过来；这次却是下酒的花生米炒糊了。当时她还在厨房里蹲着刨莴笋，一下子刨子连带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了厨房角落的柴堆上，母鸡咯咯咯的从她身上逃出去。她趁着叔叔停歇的片刻，起身往厨房后门逃，叔叔拿起砧板砸过来，正好砸到了左脚，鞋子被绊掉了。她也不顾了，稍一迟疑，没准菜刀都能飞过来。她的大脚丫在讲的时候一直在缩，露出三个脚趾头的白袜子上血迹渐深。妈妈给她包扎的时候，我依旧坐下来吃我的蛋炒饭。可她都看得我简直没法吃下去。我儿还没吃饭啊，我儿还没吃饭啊。她起身要走，又被妈妈按下来。妈妈派我出去探探情况，一有叔叔的踪影赶紧回来报信。

天完全黑下来，叔叔并无来的意思。我转身回家，坐在她身边的除开妈妈，还有隔壁的大奶奶。萤萤一点煤油灯光，喷出凛冽的灯油味。众人的身子在微薄的黄光中，折返出一叠叠阴影。爸爸洗好脚，往大门口溜，给妈妈的声音截住。你要做么事。我就去上个厕所。你莫一上又是一夜不回，人总是要点脸的。你瞎说。爸爸丢了一句就奔进了夜色中。妈妈恨恨的扭头不看，我即知爸爸又去打牌了。我不敢说他一句啊，她突然开腔。他打牌一天打到黑，地里的草都没锄，长的一人高了。我上个月就是说了一句要他少打一点，他就一巴掌打过来。大奶奶握着她细瘦的手，对妈妈说你屋里的这个是个好脾气，不打人。我屋里的年轻时候打我打得要死，关起门来，不出声，随手拿起凳子椅子扫帚就往我身上砸，当时我还怀着老大，他也不会心疼一丁点。现在不也好了，熬个几十年，男人的脾性会软下来的。你看那个屋里的不打老婆，前头的菊花不就是打得怄气喝农药死掉了。我不能死啊，我还有两个儿啊，我死不得啊。她连连摇头。

她六岁的小儿子在我们刚睡下的时候寻来，她立马从床上坐起来。是我兵儿。我下床开门，兵儿闯进来连连叫妈。她赶忙抓起衣服穿上。是不是你爸叫我回去啊，我马上就来啊。妈妈拉着她。哪里有像你这样的啊？肯定是他要我回去，一家人还没吃饭。她起身下床，摸着黑找鞋子。爸爸让我告诉你死在外面永远莫回来。兵儿还要说，被妈妈喝住了。校服在她身子上垮下来，她转头看着我妈。不回去屋里东西不又要打个稀烂。莫回去！回去不又找打！妈妈起身把她的手扣住。不回去就不回去，看有么人给他做饭洗衣服，简直，简直是把人不当人！我儿明天要上学啊。我屋里的鸡还不晓得回笼没有啊。阳台上的衣裳还没收啊。她的身子往门口送。你回去，你回去，招打是你活该。妈妈扔掉她的手，钻到被窝里。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拖鞋明天让兵儿还过来。莫还莫还，你莫过来，死了活该。

再次来的时候，是在几年后，叔叔做生意亏了本，一家子为了躲债，搬到了煤矿上。她在我家门口的谷场徘徊了半晌，才迟疑地往我家堂屋探头去看。我并未立即认出她，她一边脸坟起肿泡，嘴角生了冻疮，一头的煤屑子，还有两个高耸的颧骨处的淤青。她叫我名字，问我妈妈在哪里。妈妈在地里捡棉花还未回家，只有我在。她怯怯地缩着头，贴着凳沿坐，细窄的裤腰上纵横着黑印痕——叔叔此次用的是棍子打，打得屁股都不敢沾凳子了。她喝水，眼睛翻上来，露出黄白的底，眼脸下来也是淤青。我在做作业，其实在躲着她身上古怪的臭味。我儿不上学了，我儿造孽啊，我儿一天到黑在港里吊龙虾回来当菜，屋里没得吃的啊。她自顾自一个人卷起衣袖，我去卖血，卖血的人嫌我年纪大，一身病，要都不要。等了半晌，妈妈还没见回来。她起身说走，我送出来，我儿也和你一样高了。走两步，她又转身回来，张开手。我没有拿你家东西哈。我什么都没拿。见我点头，她才放心地离开。

这年的年末，他两个儿子，大的十八岁，小的十六岁，从煤矿跑到我家来。一问是把叔叔给打了。叔叔从煤矿回来见饭没做，又见她睡在床上，也不管她是不是发了高烧，随手拿起铲子拍过去。这次，一贯沉默的她尖叫起来。两个儿子在堂屋闻声冲了进去，把叔叔一把推倒在地，为什么打我妈？为什么打我妈？一顿拳脚打得叔叔起不来身。打完后，两人觉得后怕。她让两个儿子快跑。他们就跑到我家来了。叔叔随后两个小时撵到，高高瘦瘦的个子还穿着未换洗的工服，上面是凌乱的脚印，额头还在流血，头发纠成一团。两个畜生在哪里？在哪里？他们早让妈妈带到另外一个亲戚家去了，此时爸爸上前稳住他。谈话中，隐隐能看到叔叔的工服下藏着一把斧头。正说着，她歪歪斜斜的赶过来，她脸上一括括起着皱纹，整个身子肉都给枯干了，像一只离开水的虾子，进门就摔了一跤。叔叔回头看着她。你养的好儿子！你养的好儿子！他过来一脚待要踹过去，爸爸死命拉住。你打我，莫打我儿。你回去我给你做饭，莫打我儿。是我错，莫打我儿。莫打我儿。

两个儿子给叔叔磕头谢罪后的几年，各自成亲。一家人还清了债务，又从煤矿搬回来。她却逐渐下不了床。给叔叔做饭洗衣服换成了两个儿媳妇。跟着妈妈去探望她时，她像是变成一个浑身散发恶臭的小女孩，身子缩了又缩，才四十几岁的人脸却是老年人的。妈妈问她好，她看了半天已经不认得了。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晾晒的衣服，哼哼地说着儿媳妇给老头洗的衣服不干净，老头要骂的。自己又动不得，这儿疼，那儿疼，浑身都疼。妈妈又说着宽慰的话。此时兵儿和媳妇进来，给她送晚上的饭菜。她吃了几口，说菜有点淡。兵儿横眼瞪着媳妇。我怎么说，叫你多放盐的，你就不听。媳妇低头咕哝了几句要辩解。只听得拍桌子轰的一声，房间里的人都给吓了一跳。你再犟嘴，我打死你！声音是从她的小儿子嘴里一粒一粒吐出来的。歪靠在枕头上的她，突然慌张地坐起来。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莫打我儿，莫打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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