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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被挖出来一周后,有两个警察找上门来,从男警察的口中,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吕伊娜,我母亲姓吕,名叫吕伊诺,乍一听,就知道这两个名字之间关系匪浅,但我完全想不起来。
我像个渴盼一眼望见大陆的水手,在茫茫大海中眺望写有这个名字的岛屿,却只看到一个黑洞,那是我记忆里的盲区,被那场意外抹掉了,仅剩的,唯有关于童年的印象。父亲说失忆症就是如此,距离事故越近的记忆越会遭到毁坏,反而只会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记得当时问他:“会一直这样吗?”
“医生的说法是,有可能是一时的,也可能是永远。放心,没准儿哪天早晨醒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父亲大概想要让我宽心,语气里带着故作的轻松。但我始终没遇见过他所说的这样一个早晨,空白的记忆依旧被空白占据着,噩梦倒是越攒越多,直到这场现实中的噩梦没头没脑地跑出来。
照片上的陌生面孔盯着我,警察说,照片上的女人是我的阿姨,可在这张脸上我没看出任何与母亲相似的地方。换句话说,我印象中的母亲还挺好看的,虽然说不上是个大美人,容颜却端庄清秀,但相片上这张脸很丑,是个胖女人,额头宽得离谱,双眼像彼此嫌弃一样故意拉开距离,扁平的鼻子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嵌在脸上,她正对着镜头咧开嘴笑着,我看到她两颗门牙中间那条很宽的缝,要是大风天这样咧嘴笑的话,足以吞进飞虫了。
带着挑剔的眼光看别人是模特的职业习惯,在我以往工作的环境之中见到的多是一些体形完美到令人发指的俊男靓女,这样的长相全然颠覆了我对自己家人的审美,我竟会不由自主地为有这样一位亲戚感到羞耻,不愿把视线在那张脸上多作停留。甚至生出这样的疑问——她真的是母亲的亲妹妹吗?我把相片扔在客厅茶几上,去厨房准备晚饭。半小时前,乔奕就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好,等着看一个叫《太空探秘》的节目,今天的内容是“阿波罗号登月”,我端着两碗方便面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吃吧。”
宇航员登月时拍摄的录像被公布在互联网上,月球上不光有一座古老的城市,还有巨大的飞船残骸被遗留在那里,上面布满了被陨石击打出的坑洞,宇航员钻进飞船,拍到了一具女性航天员的遗体,她有三只眼睛,第三只眼睛长在额头上,就好像二郎神一样。
我也跟着看得入了迷:“怪不得登月之后那些宇航员相继神秘死去,说不定就是为了保守这些惊天的秘密。”我边吃面边说,“快吃吧,再不吃凉了哦。”乔奕不听我说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电视屏幕,直到开始播放广告,才看了看眼前的食物,兴趣缺缺地拿起桌上的筷子,先把筷子头在桌上磕了一下,两支对齐,接着把筷子架在碗沿上,停顿了大约两秒钟,再拿起来开始吃面。在他做这一整套古怪的动作时,我在一旁无可奈何地看着,完全干扰不了他的视线。一连几天,我发现了他的很多怪癖,比如说,杯子的把手一定要摆在右边,他甚至会对着光线调整角度;,他每天都会捡起被我从中间挤过、随手丢在洗手池上的牙膏,从底部重新挤一遍,再摆放好;他每晚睡前一定会将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连顺序都不能随便打乱;他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放在指定的位置,稍微有一点不同,都会被他发现:这许许多多的怪癖成了贴在他身上的醒目标签。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到底有多丰富,他无从表达,而我所在的世界,却听到很多冲破了喉咙的空虚呐喊,当然,我也在这群人之中。
我不知道在照顾弟弟这件事上我的耐心会持续多久,但我一定会想点办法出来,不能让他再回康复中心去了。我这个人,不喜欢照顾别人又缺乏同情心,讨厌小动物更讨厌小孩子,看到电视里演煽情的片段不会掉一滴眼泪,只会在心里暗骂“好假”,对一个女孩子感兴趣不会超过六个月,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想对任何人负责,荒废时日得过且过才是我的座右铭,明确的梦想之类肯定是没有的,更谈不上什么人生追求,但就是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从现在起却必须要担负起另外一个人的人生,能行吗?我又问了自己一遍,你行吗?
面吃完了,乔奕抹了抹嘴,把筷子又整齐地架在碗沿上,看了看,大概觉得角度不对,再次调整了一番,这时,他发现了放在一边的照片,拿起来,捧在手中站起身。
他向着玄关处走去,我以为他要出去,便问:“你去哪儿?”但我想错了,他只是走到柜子旁边,将那张照片摆在一家四口去滑雪时拍的全家福边上。
我走过去,把照片拿起来:“摆这里干吗!我们又不认识她。”他马上不干了,伸手上来就要抢,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我推开,然后,抢走了照片。我撞在墙上,惊骇地望着他。照片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他缩着肩膀,生怕我再上前去抢,把那张照片视为需要保护的对象:“伊娜,伊娜阿姨。”他突然发出了声音。他手里攥着那张照片,又叫了一遍。
我马上打给那个警察,告诉他乔奕对照片有了反应,我听到那边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听起来像是大马力的摩托车,“喂,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不得不拔高了声音,因为听筒里的声音实在太吵了,让人莫名烦躁。
“我听见了,你是说他认出照片上的人了吗?”对方的声音好不容易从噪声中间挤了过来,夹带着其他人的说话声,只听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他说了一声“等一下”,不知是对我,还是对那边的人。
“那他说什么了吗?”几秒钟后他问我。
“他只喊了句伊娜阿姨,”我顿了一下,想了想说,“但我肯定他认出那张脸来了,”我把弟弟摆照片的事说给他听。
“我明白了,”他踌躇了片刻,“这样吧,你明天下午能到警察局来一趟吗?”
“好。”听到我同意之后,对方很快就挂断了电话,挂断之前我听到那边莫名其妙地在喊:“我我我,两百两百。”
我上楼推开乔奕卧室的门看了看,发现他已经睡熟了。我听到他微微的鼾声,他鼻息很沉,只有心无旁骛的人才能倒头就睡,闹钟不响他绝对不醒,但我不行,就连昨天去买安眠药,都被常去的那家药店的店员给拒绝了:“先生,你这个月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我们不能再卖给你了。”路过一扇橱窗时我看了看映在里面的自己,黑眼圈好像凌乐乐化的烟熏妆一样,难怪人家不卖给我,八成是怕我自杀,好在我没那兴致,我只是想睡觉。
睡不着,我索性把楼上的一堆旧相册搬下来,堆在沙发上一本一本地看,希望能从中找到点什么。如果真的是我阿姨的话,怎么也不会连一张相片都没留下的吧?我这样想着,翻开最上头的一本,第一张就看到母亲的脸,她手里抱着的应该是弟弟,我站在她前面,拽着她的裙子,拍照的人大概是父亲。我们小时候,父亲有台“傻瓜”相机,时常拿出来摆弄,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特别会照相,身高够不到桌子时就懂得摆pose。这张照片上母亲脸上却挂着悒悒不乐的神情,我看了看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是我们五岁那一年的事。那一年,好像是县城里的外公过世了,母亲一个人回去奔丧,住了大半个月才回来。
至于为什么不全家人一起去,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约是父亲的工作太忙走不开,话说回来,小时候的我们竟从没去过外公外婆的家。只有他们来城里住,却没有我们去县城看他们的份儿。所以,我对外公外婆的印象总是淡淡的,只是作为家族常识知道在离此不远的县里住着我的外公外婆,偏偏父亲又是个孤儿,于是,就连祖父祖母方面的家族信息也一并略去了。可见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阿姨,印象中,母亲也没告诉过我们。说到母亲,她给我们的距离感并不比鲜少谋面的外公外婆强多少,对她的印象犹如把脸贴在冬天结了霜的窗玻璃上,明明近在咫尺却相隔冷暖,我甚至从不曾发自内心地喊出过一句“妈妈”,就在别的小孩追着他们的母亲“妈妈、妈妈”叫着、拉着母亲沾染着饭菜香气的裙角跑的时候,我们却仅能得到从实验室晚归的她站在卧室外面透过门上的小窗投来的轻轻一瞥,她就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可那种淡漠的神情让人畏惧,如同例行公事的一瞥,全部的含义只在于她想确认两个儿子有没有按时上床睡觉。她为我们制定了严格的作息,十点之前必须上床睡觉,在那之前,要有一小时的写日记时间,记下每日见闻以备她第二天查看,她甚至从不曾走到我们的床边,随便讲个睡前故事或者在我们的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母亲如此吝惜对我们表现出亲昵的举动,刻意避免着我们对她产生原本该有的依恋,对此,她唯一的解释就是:“记住,你们和普通小孩不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我真的搞不明白。
我只知道,自己真的恨透了这个“不一样”,几乎视它为洪水猛兽。母亲越是这样去要求我们,我越是深深地感觉到生命中出现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洞,为了填补这个空洞,我想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包括疯狂的爱,或者彻骨的恨。
弟弟和我究竟缺失了什么呢?幼年的我无法思索得出,成年以后的我,游走在许多女人的身体之间,在每一次享受鱼水之欢的深夜里渐渐明白,我们所缺失的,正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是一种无微不至、温柔似水的母性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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