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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不易。想当初,她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弄清楚该如何手抓脚蹬地爬进那个后房檐下缺了几块封檐板、看上去绝对不可能爬进去的狭小窟窿里;然而现在,她只需要半分钟就可以爬进去:虽然有一点危险,但她只需几个精准、矫捷的动作就可以纵身跃上那个罩着黑色帆布的柴垛,用手抓住排水管的铁箍,将左脚伸进洞口并稍稍向旁边滑一下,然后把脑袋猛地向前一伸,就钻进了曾几何时鸽子栖居的阁楼里,在这个她自己的帝国里,这里的每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这里她不用担心哥哥会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地袭击她,她一直十分小心谨慎,唯恐离家太久会引起母亲或姐姐们的怀疑,她们一旦发现她的秘密,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命令她出来,那样一来,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将是徒劳的。但是,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脱掉湿透了的厚绒衣,整了整套在身上的那件她最喜欢的粉红色白领上衣,坐到自己的“窗户”前,闭上眼睛,浑身瑟瑟发抖,做出随时跳跃的准备,默默地聆听雨水击打屋瓦的噼啪声。她母亲睡在下面的房屋里,姐姐们今天没有回家吃午饭,这样一来,她可以肯定她们下午不会来找她,除非商尼会来,没有人知道那小子的行踪,所以他总会出人意料地突然现身,像是在农舍里搜查某个潜伏的秘密,试图揭示它的——只能采用出其不意的偷袭方式才可能揭示的——答案。事实上,她完全没有理由真正地担心,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来找过她;甚至,他们会严厉地命令她必须离他们远一些,尤其是当家里来了客人时(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她来到了一片无人区,因为在这里她无法履行任何一道命令:既不能离门口太近,同样也不能溜达得太远,因为她知道他们随时可能会传唤她(比如:?“快去买一瓶葡萄酒回来!”或者:?“闺女,去给我买三包香烟回来,科舒特牌的,你不会忘吧?”)。但是,假如她有一次疏忽大意,他们就会永远不再让她进屋里了。因为她之所以能够留下来住,只因为她能够干这些杂活;自从她“经过双方的协商”被从市立特种教育学校送回到家里后,她妈妈就把她关在厨房里干家务活,由于害怕遭到责备,她将手里的瓷盘掉到了地板上摔得粉碎,搪瓷锅被磕掉了瓷,墙角里有蜘蛛网没清扫干净,汤烧得太淡没有滋味,青椒炖肉味道太咸,最终搞得她连最简单的任务都难以完成,结果可想而知,她被从厨房里赶了出去。从那开始,每天她都是在紧张的等待中度过的,躲在谷仓背后,蜷缩在房子的角落或屋檐下边,因为从那里她可以看到厨房门,而从厨房里面看不到她,只要他们开口叫她,她立即能出现在他们面前。在持续不断的观察中,她的感觉系统很快就紧张得濒于崩溃: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厨房门上,然而过度的警醒和焦虑使她感到头痛欲裂;她同时能注意到门上的所有细节,门上方那两块脏玻璃和用图钉固定在窗玻璃上的钩编窗帘,下面四溅的泥沙,门把手向下耷拉着,总之,她注意到造型、色彩、线条和触目惊心的纹理网络,她甚至能以独特的方式准确地感觉到厨房门在被细碎分割的时间内所呈现出的各种不同状态,每时每刻都在预示着不同程度的危险性与可能性。然而,当静止突然结束,当周遭的一切开始有节律地运动:房子的墙壁从她身边跑过,窗户弯成弧线并且改变了位置,猪圈和孤寂的花园从她的左侧滑过,头上的天空压得很低,大地在她脚下飞快地移动,她并没有看到厨房门打开,母亲或姐姐就如从天降般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在她垂下眼皮前的那个短暂的瞬间,她能够确定无疑地辨认出她们,从那一刻开始,她们的身影就充满了这个塞满东西的逼仄空间,她闭着眼睛都能够感觉到她们的存在,自己就在她们跟前,在她们之下,甚至她还知道,她一旦抬头仰视她们,眼前的画面可能就会破碎,由于她们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高高在上的特权,因而她们的视觉影像很可能就会一触引爆。嗡鸣的寂静领域只到一动不动的厨房门为止,她一旦推开厨房门,就不得不从刺耳的噪声中辨识出母亲或姐姐们的厉声喝令(“这小东西会让我心脏病发作!你在这里乱跑什么?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任何东西!马上回去自己玩吧!”),呵斥声迅速远去,消失;与此同时,她跑回到谷仓后或屋檐下,在那里感到如释重负,这阵风暴虽然过去了,但随时又可能重新开始。当然,对她来说没有游戏可言,并不是她手头没有娃娃、童话书或玻璃球之类——假如某个陌生人出现在庭院,或家人从屋内向她投来监督性的一瞥——可以让她假装在玩游戏的玩具,但由于时刻准备着接受召唤,使得她根本不敢玩游戏,已经又有很长时间了,她不能沉浸于任何种类的游戏之中。不仅由于她玩这些玩具的时间长短取决于她哥哥喜怒无常的情绪——他对此做出了严格的规定,另外还因为她是出于义务和自卫的目的才玩这些游戏,为的是符合她妈妈和姐姐们的期望,她清楚地知道,她们宁愿忍受她玩那类“不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孩子玩的游戏”,也不愿意日复一日羞耻地感到(“如果他们可能感到的话”)“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遭到病态的监视”。只有在这里,在曾经的鸽子窝里,她才会有安全感;她在这里玩游戏,这里既没有“能让人走进来的”门(她父亲把门给封死了,作为某项在遥远过去制订的、早已变得含糊不清、永远不可能实行的计划的第一步),也没有“能让人向内偷窥”的窗户,鸽子窝里的“窗户”是她用图钉钉在顶板上的两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彩色照片,为了“让风景变得漂亮”:一张照片是海滨落日,另一张是站在雪山背景下的一头麋鹿……当然,一切全都结束了!几股穿堂风吹进阁楼,她打了一个冷战。她摸了一下厚绒衣,可还没有晾干,她宁可将阁楼里最值钱的一样宝贝——她从堆在后厨房内的破烂里找到的一块钩编窗帘披到肩上,也不愿下到屋里唤醒母亲,让母亲帮她找一件干衣服。她不相信自己竟这么样的大胆,即使就在一天之前,她都觉得不可想象:假如她是在昨天被雨淋湿,肯定会立即去换衣服,因为她知道,她一旦生病,就不得不卧病在床,那么她就必须强忍住泪水,因为她妈妈和姐姐们忍受不了听她哭泣。然而,大概就在昨天早晨她突然意识到(那种感觉就像发生了一次大爆炸,并没有任何的东西坍塌,恰恰相反,有什么东西拔地而起),对她来说,有一种“建立于诱人的尊严基础上的信念”使她能够平和地坠入梦乡。早在几天之前她就注意到,在她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拿勺子的动作跟以往不同,关门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他常在她旁边的小铁床上突然惊醒,白天会若有所思地想什么事情出神。昨天早饭之后,他到谷仓后面找到她,既没有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起来,也没有——以更糟糕的方式——默默地站在她背后直到她紧张得忍不住哭泣,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巴拉顿湖牌华夫巧克力饼干塞到她的手心里。小艾什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即便在下午商尼跟她分享了“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奇妙的秘密”后,她还是在心里偷偷地嘀咕。她并不是不相信哥哥说的话,对此她从来都没敢怀疑过,让她觉得难以置信、无法解释的是:商尼怎么偏偏选中了她?怎么偏偏向她这个“完全不可靠的人”求助?但是,“但愿这不是一个新陷阱”的希望最终还是战胜了“这又是一个新陷阱”的焦虑;因此,就在最终了解了真相之前,甚至恰恰由于无法了解任何的真相,小艾什蒂——毫无条件地以闪电般的速度——同意了一切。当然也不可能有别的结果,因为商尼会不择手段地迫使她说“是”,不过他现在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由于他将自己关于摇钱树的设想透露给了妹妹,所以一下子赢得了小艾什蒂无限的信任。后来,当商尼“终于”说完了,他盯着妹妹“捂在手心里的”脸,观察自己的话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这时候,由于突如其来的快乐,她差一点就放声哭出来,然而出于苦涩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不能在哥哥面前这样做。她慌忙将她自复活节以来苦心积攒的财产递给了哥哥,为了让他去做“肯定会成功的试验”;她从登门造访的客人们那里两福林两福林攒下来的零花钱,本来就是打算给商尼的,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个秘密她隐藏了好几个月,并为了能够留下这笔积蓄而不得不撒谎……然而,她哥哥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好奇,不管怎么说,她为自己终于能够参加他的秘密冒险而感到高兴,因此她内心的慌乱也转眼烟消云散。然而她无法解释的是,他为什么给予她这样危险的信任?特别是,他为什么要冒受挫的风险?想来,他不会真的认为他妹妹也笃信“勇敢、坚韧与胜利”的信条。而且:她并没有忘记他的所有伤害和粗暴,在所有残酷无情的深处都隐伏的缘由。因为有的时候,在她生病的时候,商尼不但允许她睡到他的小床上,甚至还忍受她对他的拥抱,她就这样搂着商尼入睡。几年前在她父亲的葬礼上,她明白了什么是死亡,死亡是“让人跻身于天使们中间的唯一途径”,不仅仅出于上帝的意志,而且还可以进行选择;她决心要弄清楚怎么才能选择,当时也是她哥哥给了她启蒙。没有她的哥哥,她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她需要他告诉自己具体应该怎么做,即便她能想出“用老鼠药”的主意。昨天清晨,她醒来之后,终于克服了恐惧心理,决定不再等待,她感到自己并不只是想象,而是想真正地感觉到升入空中,一股狂飙将她席卷,扶摇直上,离大地越来越远,房屋、树木、田野、运河、下面的整个世界都萎缩成一团,这时她已经站在了天堂的门口,在熊熊的火焰中跻身于活生生的天使们中间——这时候,商尼用他摇钱树的秘密计划把她从那既魔幻又可怕的飞行中拽了回来,之后在黄昏时分,他们一起——两个人一起!——出发,去到运河岸边;哥哥肩扛铁锹,高兴地吹着口哨,她跟在哥哥身后,保持几步之遥,兴奋地将包在手帕里的财产紧紧抱在肚子上。商尼十分专业地、一声不吭地在河岸边挖坑,不仅没有将她赶走,而且还允许她把钱放在坑底。他一本正经地让她把钱放到坑里,嘱咐她每天要给“钱种子”浇两遍水,上午一次,晚上一次,水要浇足(“否则会干掉的!”),然后送她回家,要她一小时后“准时”拎着喷壶回来,在此之前他会念一些“魔咒”——他要一个人念!小艾什蒂十分热心地完成了哥哥交给她的任务,那天晚上她睡得惊惶不安;睡梦中被疯狗追逐,但是天亮之后,她看到屋外大雨瓢泼,一切都笼罩在祥和的迷蒙之中。她首先直奔运河岸边,保险起见,先去认真地给那些被施过了魔法的种子浇水,说不定这些雨水都不能满足它们的需要。午饭的时候,为了不吵醒熟睡的母亲(她割了整整一夜的干草),小艾什蒂伏在商尼的耳边小声告诉他:?“还没有发芽,现在还什么都没有长出来……”商尼告诉她:新芽至少三天,一般要四天才能从地里冒出来。三天内是不可能长出来的,当然,“条件是花床能得到足够的水分……”他不耐烦地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没有必要整天都蹲在那里……那样没有好处……你早上和晚上各看一次就足够了。照我说的这样。你听没听懂我说的话,小笨蛋?”他冲她咧嘴笑了一下,急急忙忙离开了家,小艾什蒂决定留在家里,直到晚上都待在阁楼上(除非她有事必须出去)。“肯定会发芽的!”不知多少次,她闭上眼睛,看到从地里“冒出嫩芽”,树冠越长越浓密,很快,黄金的树枝被重量压弯,她每天挎着断了提手的小篮子——天灵开地灵开!——去捡钱币,拎回家倒在桌子上!……他们俩会成为万人瞩目的明星!从那天开始,他们将在干净的房间里睡觉,睡在大床上,盖着厚厚的羽绒被;他们除了每天早上要去运河边捡回满满一篮钱币之外,再不会有别的事情要做,剩下的只有跳舞,一杯接一杯地喝热可可,天使们也会前来做客,围坐在厨房内的餐桌周围,全班人马……她皱了皱眉头(“等一下!”),身子前躬后仰地唱了起来:
昨天是一天,
今天是两天,
明天是三天,
明天的明天是四!
“也许只需要再睡两个晚上?”她兴奋地暗想。“错了!”她突然停了下来。“不对!”她将大拇指从嘴里抽出,同时将另一只手从钩编窗帘下抽出来,试着用手指重新计数。
昨天是一天,
今天是两天,
二加一是三!
明天啊明天,
三加一是四!
“哦,当然!很有可能就在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外面从房瓦上流下来的雨水持续不断、坚实有力地沿着霍尔古什家外墙以笔直的直线落到地上,房子周围的水沟变得越来越深,仿佛在每滴雨水里都暗藏了隐秘的意图,先围绕建筑物挖一条护城河,将屋子里的居民与外界隔绝,之后慢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渗透到埋在泥沙里的基石和充满敌意的土地里,浸泡整个地基;在一段冷酷无情的时间里,先后使房屋的墙壁、窗户和门发生倾斜,移位,倒塌,坠落,钉在墙里的钉子变成塔灰,挂在墙上的镜子变成瞎子,最终整栋破旧的房屋变成了一堆肮脏的废墟,就像一艘漏水的沉船在泥沼中沉陷,悲恸地宣布着雨水、大地和人类意志的痛苦奋斗毫无意义:屋顶也不能提供安全的防护。在她的下面是彻底的黑暗,只透过檐下的孔洞如同雾气弥漫一般地滤进些许的亮光。四周寂静,她背靠在一根梁柱上,由于刚才的喜悦尚未完全消散,她闭上了眼睛。“喏,现在!”……她清楚地记得父亲第一次带她进城,正好赶上全国的耕牛集市,当时她只有七岁;父亲也不管她,让她在帐篷间自由地闲逛,就这样,她遇到了柯林,柯林在最后的一场战争中失去了双眼,靠平时在集市上和较大的酒馆里吹口琴卖艺挣得的微薄收入勉强谋生。她从他的嘴里得知,失明是“一种魔法状态,我的小姑娘”,他,柯林,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失明而感到难过,甚至相反,他为此感到高兴,感谢上帝赐予他“永远的黑暗”,因此,当有人在他跟前描述可怜的尘世生活的“色彩”时,他只会一笑置之。小艾什蒂像中了魔咒似的如醉如痴地听柯林讲述,在下一次赶集时,她径直奔到柯林跟前;这一次瞎子向她泄露了秘笈,告诉他通向神奇帝国的那条大道就铺在她眼前,并没有被“禁止”: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长久地闭上眼睛。但是,她的第一次尝试吓坏了她:她看到了燃烧的火焰、波浪般的射线和她惊慌逃窜、形状不定的身影,并听到从近处传来的某种持续不断低沉嗡鸣和撞击声。她不敢向从秋天到春天一直泡在小酒馆里的凯雷凯什请教,因此,直到一年后她有一次染上了重症肺炎,被从城里请来的医生守在她身边看护了一个通宵,她这才突然找到隐秘的入口;在体格高大、肥胖、寡言的医生身旁,她终于获得了安全感,发烧使她感觉到迟钝,一种闪电般的快乐在她的身上流窜,她闭上眼睛——这时候,她看到了柯林讲述的场景。在一个神奇的帝国里,她的父亲头戴礼帽,身穿长大衣,牵着马缰绳把马车拉进一个庭院里,从马车里搬出圆锥糖、蜂蜜面包等成百上千样的美食,堆了满满一桌子……她明白了,帝国的大门只有在她“皮肤滚烫”、浑身发抖、眼皮开始烧灼的时候才会打开。她亢奋的想象力经常使她死去了的父亲重又复活,慢慢沿着一条小径朝砾石公路走远,在她的眼前逐渐消失;后来,她也越来越经常地看到哥哥,哥哥不是开心地冲她眨眼睛,就是在小铁床上睡在她身边,此时此刻,似乎他也出现在跟前。梦意浮现在她平静的脸上,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一条胳膊从床上耷拉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的皮肤猛地抽搐了一下,手指开始活动,她突然翻了一个身,被子从她的身上滑落。“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帝国的嗡鸣声和撞击声朝远处传去,她睁开了眼睛。她感到头疼,皮肤烧得滚烫,四肢沉重。突然,她的视线落到了“窗户”上,突然吃了一惊:她还是不能这样守株待兔地在这里干等,等着这不祥的昏暗自行散开;她忽然明白了,此前她那个并不值得敬重的哥哥为什么会对她表现出一副令人费解的好脾气,只是她冒了将永远失去他对自己信任的风险,而且她对这一点也很清楚,这是她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她不能失去商尼,因为他了解“这个世界狂傲、疯癫、矛盾的”结构,没有商尼,她只能两眼一抹黑地在要命的抱怨与无聊之间,在放荡与愤怒的千万种危险之间盲目地踯躅。她虽然害怕,但也已经明白,她必须行动起来做一点什么,这是一种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这种感觉与瞬间闪亮、混乱无绪的雄心达成了平衡:假若她能赢得哥哥的尊重,那么她将跟他一起“征服”世界。于是,魔法的宝物、断了提手的篮子、低垂的金枝——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从她注意力狭小的空间退去,让位给她对哥哥的崇拜。她感觉自己站在一座桥上,这座桥将她过去的、昨天还让她感到害怕的诸多恐惧连接到一起;她必须走过这座桥,去到河的对岸——商尼已在那里耐心地等她!——所有的困惑都将在那里迎刃而解。“我们必须胜利,你明白吗,小傻瓜?胜利!”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哥哥这句话的意味,因为他的胜利希望也波及她,即便她能够感觉到,最终并无胜负可言,想来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结束;商尼昨天晚上说的那句话(“人们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但是我们两个知道,该如何在这里恢复秩序,小傻瓜!……”)让所有的敌意都变得可笑,使所有的失败都变成英雄主义行为。她把大拇指从嘴里抽出来,将披在肩上的钩编窗帘攥得更紧,她开始在狭小的阁楼上来回走动,不让身体感觉到太冷。应该怎么办?应该如何证明自己肯定能够“胜利”?她茫然无措地环顾阁楼。房梁以威胁的姿态悬在她的头顶,木头上到处可见生锈的铁钉、铁箍和铁钩。她的心脏怦怦狂跳。这时候,从下面传来一阵响动。商尼?她的姐姐们?她小心翼翼、悄然无声地下到柴垛上,然后紧靠着墙壁溜到厨房的窗口,将脸贴到冰冷的玻璃上。“原来是米库尔!”黑猫蹲在厨房内的桌子上,正在开心地嗅午餐后剩在红色平底锅里的红椒炖土豆。锅盖滚到了角落里。“哎哟,米库尔!”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把猫咪抓起来扔到地上,迅速将锅盖重新盖到平底锅上,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慢慢转过身子,仔细、认真地寻找那只黑猫。“与它相比,我更强大!”在她的脑子里闪出一个这样的念头。米库尔跑到她的跟前,在她腿上蹭着。小艾什蒂踮着脚尖走到衣帽钩前,取下一只绿色的尼龙网兜朝它走去。“嘿,给我过来!”米库尔顺从地走了过去,十分听话地任凭小艾什蒂把它装进网兜里。她的冷漠并没有持续太久:黑猫的腿从网兜的漏洞里伸出来,在空气中蹬踹,未能找到坚固的落脚点,于是害怕地喵喵惊叫。“怎么了?!”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出,“谁在外头?”小艾什蒂受惊地站在原地。“我……是我……”“真该死,你在那里搞什么鬼?!赶快给我出去玩去!”小艾什蒂一声不响、大气不出地小心走到了庭院里,手里拎着喵喵叫的网兜。她平安无事地走到农舍的一角,站在那里,深吸了口气,随后开始撒腿奔跑,因为她感觉到,她周围的一切都准备要腾跃。最后——第三次腾跃——她成功地钻进了藏身之所,靠着屋顶的一根梁柱呼呼喘气,她并没有回头张望,但是她知道:在她的下面,柴垛周围,谷仓、花园、泥沙和黑暗都在愤怒地互相诋毁,就像冲着逃走的猎物龇牙咧嘴的饿狗一样。她放走了米库尔,皮毛闪亮的黑猫先跑到洞口处看了一眼,随后小心翼翼地在阁楼上嗅了一圈,偶尔抬起头来,在寂静中寂静地竖起耳朵,然后在小艾什蒂的腿上蹭来蹭去,快乐地不时翘起尾巴,当小主人坐到了“窗户”前,它纵身一跃,跳到她的怀里。“你要完蛋了。”小艾什蒂小声说,米库尔开始友好地打起了呼噜。“你别觉得,我会可怜你!当然,如果你有本事的话,你可以自卫,但是不管你怎么自卫,都是无济于事……!”她把猫扔到地上,朝洞口走去,用一块木板堵住了檐下的洞口。她等了一小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然后慢慢地朝米库尔走去。米库尔并没抱任何的怀疑,只是顺从地忍受着,任凭小艾什蒂把它举到空中;直到小主人突然倒地,发疯似的开始从一个角落滚到另一个角落,猫咪才开始试图逃脱。小艾什蒂的手指像手铐一般紧紧锁住猫咪的脖子,时而把它举过头顶,时而又迅速地将它压在身下;在最初的一分钟里,米库尔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呆了,浑身僵硬,甚至没有进行挣扎。然而,这种较量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米库尔很快抓住一个有利的时机,将利爪深深抓进小主人的手心;小艾什蒂也突然失去了信心:不管她怎么恼火地责骂(她说:?“好啊,来吧!你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吧!咱们好好比试一下!”),米库尔根本就不想与她较量,甚至,当她一次次扑到猫咪身上时,她还要敏捷地用拳头支撑,以免压到猫脑袋上。她用毅然决然的目光盯着逃到角落里的米库尔;出于惊恐,米库尔浑身的毛都奓了起来,随时准备逃窜,用它熠熠闪烁的奇特眼睛死死地盯着小主人。该怎么办?再试一下?但是怎么试?她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像是对猫咪发出责难,吓得它立刻飞到了相反的角落。之后,她做出一系列突然的动作——扬手,蹬腿,猛地朝它纵身跃去,这些动作足以让米库尔更加绝望、更加疯狂地向角落里逃窜,身子失控地左摔右甩,刮到从梁木里伸出的铁钩、铁钉上,撞到陶瓦、檩条或盖在出口的木板上。他们俩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哪儿。根据猫眼睛里的闪光、陶瓦的响动或身体沉闷的碰撞声,小艾什蒂总能精确无疑、闪电般迅速地判断出米库尔此刻的位置;而她的胳膊在稠密空气中挥舞形成的、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旋流则暴露了她自己的所在。喜悦和骄傲在她的体内一寸寸地膨胀,使她开始了疯狂的想象,她感觉到自己连动都不用动弹就可以将灌顶的神力压到猫咪身上;在最初的瞬间,一种自觉广?博无边、用之不竭的意识(“我想怎么样就能够让你怎么样……”)让她感到稍许的迷惑: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宇宙,她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央,茫然无措地置身在这无穷无限的选择之中;然而,这种犹疑不决,这种饱满的幸福感并没能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看到那双惊恐万状、闪着死亡光亮的猫眼,一个麻利的动作抄起猫的前爪,用绳子把米库尔吊在一只铁钩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重得反常,越来越成为这种陌生的自我意识的牺牲品。对于胜利的热烈渴望,也驱使她要战胜那个过去的自我,但是她知道,不管她朝哪个方向迈步,脚下都会磕磕绊绊,很可能会栽倒,即使在最后一刻,这种发自体内的决心和优越感都有可能受到深深的挫伤。她僵立在那里,望着猫眼里闪烁的幽幽磷光,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注意到它,现在这幽光直刺她的眼眸:她在幽幽的磷光里看到了恐惧,看到了对方无助的挣扎,看到了那种将枪口转向了自己的绝望和最后的希望,如果它甘愿充当猎物,或许有可能逃脱劫难。这两只眼睛,如同探照灯一样刺破黑暗,突然照亮了刚刚过去的几分钟时间,他们拼死地厮杀,身体时而分开,时而互相撕扯,小艾什蒂无助地、眼睁睁地看到:她在自己体内缓慢而痛苦搭建的一切,现在不堪一击地轰然坍塌。屋梁、“窗户”、木板、铁钩和用砖封死了的阁楼门再次飘进她的意识,但是它们——就像一支纪律严明、服从命令的军队——已经从原来的地方转移到别处:分量轻的东西逐渐向远处消退,分量重的东西以奇特的方式向这边缓缓地靠近,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沉入湖底,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重量决定了它们运动的方向与速度。米库尔惊恐地匍匐在腐烂板条上厚厚堆积的鸽子屎里,紧绷的肌束眼看就要断裂,黑暗勾勒出它身体的轮廓。看上去给人一种感觉,它马上将在致密的空气里向她游来;直到她火辣辣的掌心感觉到猫咪喘息、蠕动、温暖的肚子和它身上多处被钉子割破划破、涓涓淌血的皮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羞耻与悔恨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知道,现在她的胜利也改善不了任何的现实。假如她挪动脚步,想要走过去抚摸它,结果肯定是徒劳的:米库尔将会逃跑。现在,不管她是叫它,追它,还是想把它抱到怀里,一切都是白费气力。米库尔随时都准备逃窜,这次死亡冒险的恐怖记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它的眼睛里,无法抹去,并迫使它做出极端的动作。在此之前,她以为只有失败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现在她明白了,胜利也同样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在殊死的搏斗中,可耻的并不是她战胜了对手,而是她没有失败的机会。在她的脑际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他们可以再试一次(“……如果它用爪子……如果它用牙咬……”),?但她很快意识到,没有别的结果:因为她更强大。她感到皮肤烧灼,额头冒汗。这时候她闻到了一股气味。突然她感到无比的惊恐,她以为除了他们之外,阁楼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小艾什蒂朝“窗户”迈了一步(“这是什么臭味?”),黑猫以为它的主人将发起另一轮进攻,于是倏地钻进了旁边的角落。“你拉稀了!”女孩厌恶地冲它喊道,“你居然敢拉屎!”顷刻之间,恶臭的气味充满了阁楼。她憋住一口气,弯腰仔细看了看粪堆:?“而且你还撒尿了!”女孩朝洞口跑去,换了一口新鲜空气,随后回到了犯罪现场,她用一根木棍将猫屎拨拉到一张报纸里,并用它威胁了米库尔说:?“我真想让你吃掉它!”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被自己的话追上了,随后她又朝洞口跑去,猛地推开挡在那里的木板。“我还以为你害怕了!我还觉得你挺可怜!”为了不给对方留下逃跑的时间,她以闪电的速度纵身跳到了柴堆上,反身正了一下堵在洞口的木板,然后将臭纸包扔到了黑暗之中:让躲在暗处窥伺猎物的隐形妖怪吃掉它吧!她贴着房檐,蹑手蹑脚地摸到厨房门口,小心翼翼推开门,母亲在卧室里大声地打鼾。“我有这个胆量。是的,我敢这样做!”她由于高烧浑身打战,脑袋沉重,两腿发软。她悄悄地拉开储物间的门。“该死的畜生。真是活该!”她从架子上取下奶锅,倒了满满一大杯牛奶,然后踮着脚尖回到厨房。“反正现在收手已经不可能了,”她心里暗想,从衣钩上取下母亲黄色的开襟羊毛衫,动作轻缓,悄悄地来到庭院里,“首先是,羊毛衫。”她想把陶土杯子放到地上,好从容地穿上羊毛衫,但是当她蹲下的时候,羊毛衫的下缘碰到了泥地。她迅速站起身来,一手拿着羊毛衫,一手攥着杯子。现在怎么办?雨水斜打在屋檐下,钩编窗帘的右侧已经潲湿。她小心翼翼地朝后面走去,生怕杯子里的牛奶会洒出来(“我先把羊毛衫挂在柴垛上,然后再把杯子……”),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刚才把猫盘忘在了门槛旁。直到这时,她才想好自己应该怎么做:只要将羊毛衫举过头顶,就可以蹲下去将杯子放下,这样一来,就能一只手举着猫盘,另一只手攥着牛奶杯朝柴垛走去——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于是,她瞬间控制住了混乱的局面,并且看清了眼前任务的关键环节。她先把盘子放进阁楼,然后又成功地拿着杯子钻了进去。她重又用木板挡住洞口,然后在黑暗中唤米库尔:“米库尔!米库尔!你在哪儿呢?过来吧,我给你一点好吃的!”黑猫伏在最远处的角落,从那里警惕地进行观察,它看到小主人伸手从“窗户”前的横梁下掏出一个纸口袋,往猫盘里撒了一些什么,然后在盘子里倒了一些牛奶。“哦,等一下。这样不行。”她丢下猫盘,朝洞口走去——米库尔焦躁地抖了一下身子,她将挡住洞口的木板朝一旁拉开,但也于事无补,从外面没有任何光亮投射进来。除了落到房瓦上的雨水外,只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她像孤儿似的穿着那件长过膝盖的开襟羊毛衫无助地站在那里。她想冲出这片黑暗,逃离这令人压抑的死寂,因为现在,她在这里也不再有安全感,她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独自一人,随时都可能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冲出什么,向她扑来,害怕会碰到一只伸向自己的冰冷的手。“快一点啊!”她大声喊道,像是用自己的声音给自己壮胆,她摸索着朝米库尔走去。猫缩在原地没有动弹。“怎么了,你不饿吗?”女孩开始用讨好的语调哄骗它,这一招果真生效,米库尔看着小主人向它接近,但是并没有立即躲闪。机会终于来了:也许这一刻,米库尔被这讨好的语调打动了,它允许小艾什蒂在身边蹲下。女孩以一个闪电般的动作扑了过去,先是把它按在地板上,然后动作熟练地将它提起,不让猫爪子抓到她,把它拎到“窗户”下已经备好的猫盘前。“好了,吃吧!给你一点好东西吃!”她用颤抖的嗓音大声说,并用一个强有力的动作将猫脑袋按进了牛奶里。米库尔试图挣脱但无济于事,它似乎明白,自己再怎么抵抗也没有意义,于是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当小主人终于松开手时,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只猫到底是溺死了,还是在“装死”。它毫无生气地趴在盘子旁,好像已经死掉了。小艾什蒂慢慢退到最远的角落,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害怕看到危机四伏、死气沉沉的黑暗,她用两根大拇指按住耳朵,因为在寂静中突然响起一片震耳的噼啪声、撞击声和尖叫声。但她没感到丝毫的恐惧,想来她清楚地知道:她只需等待,这些噪声就会自行消失,就像一支群龙无首、全线溃败的军队——经过一阵短暂的恐慌与混乱——丢盔弃甲,逃离战场;假如已经无法逃离,那就向胜利者投降求饶。过了很长时间,直到最后一声轰鸣也归于寂静,她不再犹豫,不再慌乱,因为她已经不再为“该怎么办”头疼了;她准确地知道她的脚该往哪里迈,动作准确无误,目的明确,她仿佛凌驾于被她击溃的敌军之上。她摸到那只蜷成一团、肢体僵硬了的黑猫,她的脸烧得通红,纵身跳下阁楼,站在庭院里环顾了一下四周,之后高兴、自豪地沿着通向岸边的公路朝运河走去,因为她的本能告诉她,她肯定会在那里找到商尼。她的心怦怦狂跳,想象自己拎着已经变凉了的尸体站到哥哥的面前,他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当她意识到农舍周围的白杨树就像一群偷看新娘的黄脸婆,嫉妒地嚼着长舌望着她的背影,一阵突然袭来的喜悦使她喉咙发紧。她攥住猫的前爪,让永远打挺儿了的米库尔跟她保持尽量远的距离。这段路并不是很远,但现在她还是要花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能到达运河岸边,因为她每走三步,脚都会陷进泥沼里,她穿着姐姐们留给她的沉重皮靴,深一脚浅一脚,更不要说“这个肮脏的死鬼”也变得越来越沉,因此她要不时地将它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但是小艾什蒂并不气馁,对瓢泼的大雨也毫不理会,遗憾的只是自己不能像风一样飞到商尼跟前,所以她只是责怪自己;当她终于走到那里时,根本没看到一个人影。“他会去哪儿呢?”她把死猫扔到泥地上,揉了揉累得酸痛的胳膊,一分钟之后她已经忘掉了一切,稍稍躬身看了一眼播种的地方,随后目瞪口呆地定在那儿,始终保持着那个未完成的姿势,如同被一颗流弹射中心脏,木讷而孤独。播下神奇种子的土坑被人刨过了,那根插在地上用来标志摇钱树位置的木棍也被人折成了两段泡在雨水里,她倾注了所有心血精心培护的小土包变成了一个黑窟窿,仿佛一只被人戳瞎了的眼睛,窟窿里灌进了一半雨水。她绝望地蹲下身来,在黑洞洞的坑底刨了两下,然后一跃而起,攒尽全身的气力,想要喊穿在她面前高耸的沉沉黑夜,但是由于过度紧张,她的声音在不可战胜的风雨声中变得扭曲(“商尼!商尼!过来!……”)。她呆呆地站在河岸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过了一会儿,她沿着运河走了几步,但她很快又转过身去,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撒腿奔跑,跑出几米之后,她再次停下,之后拔腿朝着砾石公路方向走去。她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因为她不时地陷进齐踝深的泥洼,于是不得不停下来,拔出脚后,用另一条腿站着,她必须用手将皮靴从泥里拽出来。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砾石公路上,回头望了一眼走过的田野——在她的头顶上,月亮突然露了出来,她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她走错了方向,也许,她最好应该先回到家里找找他。但是,哪条路是她回家的路?如果她走通向霍尔古什农舍的那条路,商尼会不会从通向霍克梅斯庄园的那条路过来?如果他在城里呢?……他会不会去搭酒馆老板的汽车?……没有他,她该怎么办?她犹豫不决地朝酒馆走去,因为她想,假如她在那里找到了汽车,那么……她不敢继续想下去。高烧已使得她极度虚弱,她尽量将目光投向远处灯光闪烁的窗口。然而她刚走出几步,耳边就听到一个声音:?“要钱,还是要命?”小艾什蒂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撒腿狂奔。“嘿,怎么了?拉裤子了,我的小松鼠?……”那声音继续在黑暗中说,并粗野地大笑。听到这笑声,女孩的恐惧突然消失,如释重负地扭头往回跑。“来……快跟我来!钱……摇钱树……!”商尼慢慢将她拽到砾石公路上,站直身子,冲她咧着嘴笑。“妈妈的羊毛衫!哇,她们会为这个狠狠地揍你,你又得在床上躺一个星期!你这个小白痴!”他将左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右手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小艾什蒂紧张地苦笑了一下,低下脑袋,然后又说:?“摇钱树!……有人!……”她不敢抬眼看商尼,因为她知道,如果直视他的眼睛,商尼肯定会很反感。男孩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小艾什蒂,将一口烟吹到她的脸上。“疯人院里有什么消息?”他鼓着腮帮子,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止住笑声,随后他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你要不马上给我滚开,我就扇你一巴掌,亲爱的,会让你这可怜的脑袋掉到地上!现在就差有人看到我跟你在一起了……之后所有人都会笑话我一个星期……好啦,快滚吧!”他朝身后扭过头去,兴奋地注视着那条逐渐被黑暗吞噬的砾石公路,随后,他的目光越过妹妹的头顶,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他出神地盯着远处小酒馆亮着灯的窗户,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小艾什蒂被吓坏了。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为什么商尼……难道她做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吗?她又试探着问了一遍:?“钱种子也……被偷……偷走了……”“被偷走了?”男孩烦躁地嚷起来,“怎么?你是说,被偷走了!那么是谁偷走的?!”“哦,我不知道……哦,有人偷,偷……”商尼冷冷地瞅了她一眼:?“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小艾什蒂迅速、惊诧地用力摇头。“嗯,好吧。我还以为你在装傻。”他抽了一口烟,然后突然再次扭过头去,紧张地盯着路的拐弯处,好像在等什么人,随后,他开始恼羞成怒地向妹妹发火:?“瞅瞅你的站相!”小姑娘迅速挺直身子,但脑袋依旧耷拉着,盯着脚上的皮靴和皮靴上的泥巴,麦秸色的头发垂到前额,遮住她的脸。商尼恼火地发起了脾气:?“你在发什么呆?还在等什么?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赶快给我滚,快他妈的滚!你明不明白?!”他摸了摸自己长着痤疮和柔软须毛的下巴,看到小艾什蒂还没有动弹,很不情愿地向她坦白:?“嘿,你听我讲!我需要用钱!那又怎么样,嗯?!”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妹妹还是没有走。“再说,我操他妈的!这笔钱……是我的。你明不明白?”小艾什蒂惊愕地点点头。“这笔钱……本来就是我的!你居然敢瞒着我把它藏起来?!”商尼做出一副浑不讲理的嘴脸,“我没有揍你,你就已经很幸运了。我早就该把这笔钱拿走!”小艾什蒂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同时向后退了两步,她以为哥哥会动手打她。“另外,”商尼带着狡黠的微笑补充说,“我这里有一瓶很棒的酒。怎么?想不想喝一口?我可以给你尝尝。你还是想抽一口烟?给你。”他把熄灭了的烟卷递给她,小艾什蒂不知所措地伸手去接,但马上又把手缩了回来。“你不要?那好。你听我讲,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你永远成不了聪明人。你生来就是白痴,一辈子都会是一个白痴。”女孩聚集起全身的勇气问:“难道……你知道?”“我知道什么?我的小宝贝,你想问我知道什么?”“你早就知道……那些……钱种子……永远……永远不会……?”商尼再次失去了耐心:?“嘿,你别想跟我明知故问!这个你早就应该明白,我的小白痴!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不知道这个游戏的目的吗?你还没有白痴到这个地步……”他抽出一根火柴,用掌心罩着点燃了香烟。“太棒了!你开始跟我斗心眼?!我愿意搭理你,你就应该高兴了。”他吐了一口烟,眨眨眼睛说,“好了,会议结束!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一个白痴辩论。跑吧,小宝贝,赶紧跑!”他用食指捅了小艾什蒂一下,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女孩开始撒腿飞奔,他冲着她的背影喊:?“回来!站住!你给我回来!赶紧回来。你听到没有?回我这儿来。对,听话!你的兜里揣的是什么?”他把手伸进羊毛衫的口袋,用两根手指掏出了一个小纸包。“嘿,这是什么?”他举起纸包,读了一下上面的文字,“去你妈的!这是耗子药!你从哪里搞来的?”小艾什蒂梗着脖子没有回答。商尼咬着嘴唇说:?“好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从谷仓里偷的!对吧?!”他捏了捏纸袋。“你要这东西做什么?听话,小白痴,跟你的哥哥讲实话!”小艾什蒂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我明白了,家里是不是已经有一大堆尸体了?”男孩继续大笑道,“现在轮到我了,是吧?那好!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来吧!”他把小纸包塞回到羊毛衫兜里。“但是你要小心!因为我时刻都在盯着你!”小艾什蒂深一脚浅一脚地抬腿开始朝酒馆方向跑。“以后你要小心!小心一点!”商尼冲着她的背影喊,“别一下子把它们都用完了!”他耸着肩膀在雨里站了一会儿,扬着脑袋,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黑夜中的响动,然后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远处的窗口,挤掉脸上的一颗青春痘,之后他也开始奔跑,在养路工住的房子那里拐弯,消失在了黑暗里。小艾什蒂多次不停地扭头看他,看到燃烧的烟头在他手中的最后一闪,如电闪一般,就像永远坠落的彗星的光亮,那是天上最后的一颗星星,在黑暗的苍穹中留下一分钟之久的痕迹,随后,它水波样的轮廓也最终被深夜沉重的阴霾所吸收;现在,昏暗的夜色使她平静下来,路在她的脚下融化,她感觉到自己无助地飘浮在空中,失去重量,孤单一人。她朝酒馆闪烁的灯影跑去,仿佛想用它弥补哥哥香烟燃烧的烬火,她在寒风中打了好几次冷战,当她跑到那里后,用手抓住酒馆窗户伸出的窗台,因为她的衣服已经彻底湿透,钩编窗帘像冰一样贴在她滚烫的身上。她踮起脚尖,但还是不能完全够到窗口,所以使劲跳起来,试图看到酒馆大堂——然而玻璃上罩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她只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混乱噪声,酒杯的碰撞声,玻璃的碎裂声,一阵阵断断续续、很快被说话声盖过并融合在一起的笑声。她的脑袋嗡嗡发响,仿佛有一群嘁喳尖叫的无形鸟在她周围盘飞。她躲开窗口透出的灯光,背贴着墙壁,盯着那个被从酒馆内投射出的灯光画在地上的模糊黑影。几乎到了最后一刻她才注意到:有一个人迈着沉重的步子,气喘吁吁地走在从砾石公路拐下、直通酒馆门口的土路上。她已经没有时间逃走了,所以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弹,背靠着墙,脚底下仿佛生了根,她希望这样能够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她认出来人是医生时,她才挪动身子,开始发疯似的朝他跑去。她抓住医生淋湿的外套,真想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藏进去,她之所以突然放声大哭,是因为医生没有把她搂到怀里,因此,她只是站在医生跟前,耷拉着脑袋,心脏狂跳,耳朵里的血液大声地涌动,她并没有真正听懂医生嘴里在唠叨些什么,但她听得出来,医生急不可耐、十分恼火地想要摆脱掉她;刚刚扑过去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很快被一股无名的苦涩所替代,因为他不仅没有搂抱她,而且还试图把她撵走。她不理解,医生这是怎么了。想来他是唯一一个“曾经在她的床边守护到天亮,并为她擦拭额头上汗水”的人,可是现在,为了使他不能推开自己,她要使出摔跤的力气跟他较劲。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她死活抓住医生外套的下摆不肯松手,直到她看到周围的一切突然塌陷或升到空中,不管她怎么使劲想拽住医生都无济于事,最后她无计可施,惊恐地看着大地在他们身后沉陷,他——医生——坠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她拔腿就跑;在她的身后,她似乎听到野狗的狂吠,追咬她的叫声步步紧逼,她感觉死到临头,无路可逃;野狗汪汪尖叫着扑了上来,咬住她,把她拽倒在泥地里;当一切突然陷入沉寂,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无数雨点细小的噼啪声铺盖了周围的大地。一直跑到霍克梅斯路口,她才稍稍放慢一点速度,但是她仍然无法让自己停下来。风吹雨点打在她脸上,她被呛得不停地咳嗽,羊毛衫敞开着贴在身上。商尼说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和刚被医生拒绝这件倒霉事,现在全都沉重地压到了她身上,使她想都不敢去想;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牵扯住她的注意力:靴子上的鞋带松了……羊毛衫的纽扣开了……小纸包还在不在?……当她跑到运河边时,站在被刨开的土坑前,忽然感到格外的平静。“是的,”她想,“天使们看到了这一切,并且理解。”她看着土坑周围被刨出的泥土,雨水从她的额头流到眼睛里,眼前的大地奇怪、轻轻地翻起波浪。她系上鞋带,扣上羊毛衫,试图用脚把坑填平。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转了下身,瞥见了米库尔抻长了的尸体。猫毛已经被雨水浸透,眼睛像玻璃球一样盯着虚无,肚子奇怪地下垂。“跟我来!”她轻声说,把死猫从泥里拎起来,抱在怀里,然后若有所思、毅然决然地上了路。她沿着运河走了一段路,之后在凯雷凯什家的农舍前拐弯,走上弯曲的普什泰莱吉路,这条路——在横穿过通向县城的砾石公路后——直通温克海姆庄园废墟旁大雾笼罩的普什泰莱吉树林。走路的时候,她尽量让皮靴的衬里少磨鞋跟,因为她知道,前面还有很长路要走:她必须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温克海姆庄园。她很高兴自己并不孤单,米库尔让她的肚子感觉到了一点点的温暖。“是的,”她小声自言自语,“天使们看到了这一切,并且理解。”她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平和,周围的树、路、雨,还有黑夜,全都散发着宁静的气息。“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好事。”她想。一切全都变得简单,不可挽回。她望着路两边笔直、光秃的槐树,不远的前方就是被黑暗吞没的村野,她感觉到雨水、泥沙令人窒息的气味,并且肯定地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正确、准确地采取行动。她回想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微笑着判断这些事之间有着怎样的相互关联;她感觉到,这些事的发生并非出于偶然,并非随机地串联在一起,而是在它们之间搭架着美得无法言说的意义的桥梁。她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因为所有的一切和所有的人(她父亲在天上,母亲、哥哥、姐姐、医生、猫、这些槐树和泥泞的路,还有天空和黑夜都在地上)都取决于她,仿佛她也无处不在。“我能成为一个怎样的对手?我已经走在路途上。”她紧紧抱着米库尔,仰头望着一动不动的天空,之后迅速停下。“回头我从那里帮助他们。”东方已经慢慢破晓。第一缕晨曦投照在温克海姆城堡废墟的残垣断壁上,通过缝隙与嘴巴大张似的巨大窗口射进烧焦了的、蒿草丛生的房间里。小艾什蒂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她把米库尔抱在右边,她将小纸包里的药面兄弟般地分成两半,她就着少量的雨水成功地把自己那份咽到肚子里,她把纸包放在右手边一块腐烂的木板上,因为她确信哥哥肯定会注意到它。她自己躺在正中央,舒舒服服地将两腿伸直。她梳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将大拇指塞进自己嘴里,闭上了眼睛。她没有理由感到不安。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天使们已经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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