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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这都是为了什么?”费奥多尔楚克生气地问道,“打几枪,跑一阵——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么一来战争就会结束得早一些吗?不,不是战争,而是我们自己将会完蛋得早一些。战争,它到了自己的时辰必定会结束,可我们……”
他沉默了,当时大家也都默不作声。之所以默不作声,是因为大家都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战斗的激情,只不过不想跟那个垂头丧气的上士去进行辩论而已。
第四天,费奥多尔楚克不见了。那天他磨磨蹭蹭,很不乐意出去侦察,普鲁日尼科夫迫不得已怒斥了他一顿。
“好吧,我去,我去,”上士嘟嘟囔囔地说,“侦察来侦察去,有什么用呢,当……”
他们出去潜伏了一整天:从拂晓到黄昏。普鲁日尼科夫总想在过渡到采取战斗行动之前,尽可能把敌人的情况摸得了如指掌。费奥多尔楚克是黎明前出发的,但直到夜里也没有返回,惴惴不安的普鲁日尼科夫决定往上士失踪的方向去找寻。
“把冲锋枪留下,”他对沃尔科夫说,“带上卡宾枪①。”(注:①卡宾枪属于一种步枪,比冲锋枪射程远)
这是他第一次在前去执行任务时,命令自己的副手带上卡宾枪,他自己带的是冲锋枪。他不相信任何预感,尽管带着步枪匍匐前进很不方便,但他下了这样的命令,后来也没有为此而后悔。普鲁日尼科夫不停地对俯首听命的沃尔科夫低声呵斥,让他别弄出声响,别把枪口戳出去。普鲁日尼科夫之所以恼火,全然不在于步枪,而是由于一点儿也没发现上士费奥多尔楚克的踪迹。
当他们潜入杰列斯波里拱门顶上那半坍塌的炮塔里时,天已经亮了。根据先前的观察,德国兵是不往炮塔上登的,普鲁日尼科夫指望从那儿可以居高临下地向四周仔细窥察,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发现上士。不论是活着的还是受了伤的或者是死了的,只要找到了就能使人放心,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比什么都糟。
沃尔科夫奉命盯着布格河对岸和河上的桥,普鲁日尼科夫仔细察看弹坑累累的要塞大院。那里依然是尸体遍地,横七竖八。普鲁日尼科夫对每一具尸体都细细地打量,力图从远处辨别清楚,那是不是费奥多尔楚克。然而,哪儿也没有费奥多尔楚克,——那都是些陈尸,已经明显地开始腐烂了。
“德国人……”
沃尔科夫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普鲁日尼科夫之所以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由于他自己就时刻料想着这些德国人会出现。他小心地转过去,向外瞧了一眼。
大约有十个德国兵站在对岸的桥头上。他们自在地站在那里:叽哩呱啦,又说又笑,眼睛望着河对岸的什么地方,不停地招手。普鲁日尼科夫伸长了脖子,斜眼往下一瞧,差不多就在紧靠炮塔墙根的地方,他看到了他曾想到过、但又担心会看到的事情。
费奥多尔楚克由炮塔沿着桥向德国兵走去。他举着两手往那里走,手里的一条白纱巾随着他那笨重、平稳的步伐的节奏在飘动。他是那么坦然、那么沉着和那么从容地走去当俘虏,仿佛是在繁重、无聊的劳动之后返回家去似的。他的事个身心都流露出那么一种忠心效劳的决心,以致德国人不用开口也就了解了他,他们边说边笑地等待着他,连肩上的步枪也没有取下来。
“是费奥多尔楚克同志,”沃尔科夫惊异地说,“是上士同志……”
“同志?……”普鲁日尼科夫看也没看沃尔科夫就伸过手去:“给我步枪。”
沃尔科夫习惯性地慌了起来,但又突然发愣了。他咕嘟一声咽了一口什么。
“干吗?”
“把枪给我!快点!”
费奥多尔楚克已经走近了德国兵,普鲁日尼科夫着急了。他的枪法很准,但正是在现在这种怎么也不能打偏了的时刻,他却反枪机扳得太猛了。他这所以扳得太猛,是因为他看到费奥多尔楚克已经从桥上走了过去,离德国人只有四步远。
子弹打在上士身后的泥地上。不知是德国人没有听见这单发的枪声,还是根本没把它当加事儿,他们依然谈笑凤生。可是对费奥多尔楚克来说,背后响起的这一枪声是冲他而去的:他那宽阔的、刹时变湿了的、被军装紧绷着的脊背正等待着射去的子弹。听到枪响,他向旁边一窜,扑到在地,迅速向德国兵爬去,而德国兵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往后退着躲开他。他一会儿伏在地上,一会儿东奔西窜,一会儿爬,一会儿跪在那里,把握着破纱巾的两手伸向德国人。第二颗子弹在他跪着的时候打中了。他向前趔趄了一下,蜷缩一团,但还继续往前爬,嘴里可怕地、令人不解地喊着什么。德国人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还在捧腹大笑,拿这个如此想活下去的魁梧大汉开心。他们任何人的脑子都还没有转过弯来,因为后来的三发子弹,普鲁日尼科夫是象在军校打靶场上那样快速射击的。
当普鲁日尼科夫和惊慌失措的沃尔科夫已经到了底下,到了被炸毁的空旷的掩蔽室里的时候,德国人发射出杂乱无章的回击枪声。头上的什么地方响起了几颗手榴弹的爆炸声。沃尔科夫企图钻进一道罅缝里去,但是普鲁日尼科夫扶起了他,接着他们又往什么方向跑去,时而卧倒,时而匍匐,终于穿过了大院,滚进一辆打坏了的装甲车后头的弹坑里。
“好一个败类,”普鲁日尼科夫气喘吁吁他说,“他——一个败类,叛徒。”
沃尔科夫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惶恐地望着他,摸不着头脑地慌忙点头。普鲁日尼科夫却说个不停,老是重复同样的话:“叛徒。败类。打着白头巾走去的,看见了吗?挺干净的纱巾,大概是从赫里斯嘉大婶那里偷去的吧,为了自己的那条狗命,他会出卖一切。连你和我他也会出卖。无耻败类。打的是纱巾吧?看到了吗?你看到他是怎样走过去的吗,沃尔科夫?他是那么坦然,看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普鲁日尼科夫之所以想把话说出来,只是由于不说憋得慌。他打死过许多敌人,但从来没有感到需要解释些什么。可这一次他无法沉默。打死了一个常与他同桌共餐的人,他没有感到良心的苛责。相反,他感到了一种大快人心的振奋,因此说啊说啊,不停地说。
四一年五月应征入伍的一年兵瓦西亚·沃尔科夫,一边听一边顺从地点着头,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从未参加过战斗,他认为,德国士兵毕竟也是人,不能朝他们开枪,至少在接到命令之前是如此。他,瓦西亚·沃尔科夫,第一次看到的死,是这样一个人的死,这个人在他短短的、和平而宁静的一生中,与他共同度过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正是这个人,他了解得比谁都多,因为还是在战前他们就在同一个团里服役,睡在同一个兵营里。这个人经常唠唠叨叨地教他摆弄武器,请他喝过糖茶,还常常在枯燥乏味的执勤之际允许他稍稍睡上一会儿。
而现在这个人躺在对岸,俯伏而卧,脸拼命往地里钻,前伸的两臂把纱巾紧紧攥在手里。沃尔科夫不愿意把费奥多尔楚克往坏处想,尽管他不明白,上士为什么要到德国人那里去。沃尔科夫认为,费奥多尔楚克既然这样做,就必有其原因,而在往他背上打枪之前,应当首先把这些原因调查清楚。可是这个瘦瘦的、可怕的和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尉,这个从别处来的中尉,什么也不想弄清楚。自从他来到他们这里,一开始就进行威胁,扬言要枪毙人,用手枪指指点点。
想到这里,沃尔科夫除了孤独,什么感觉也没有,而这种孤独感又非常折磨人,也由不得人。它妨碍沃尔科夫去意识到自己是人,是战士,它在他和普鲁日尼科夫之间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墙。沃尔科夫害怕自己的这位指挥员,不了解他因而也不相信他。
德国人穿过了杰列斯波里拱门,出现在要塞里,他们人数很多,差不多有一个排。起初他们是排着队,但是马上分散了开来,向靠近杰列斯波里拱门的所有环形兵营的掩蔽室扫荡:从那里很快就传来了手榴弹的爆炸声和火焰喷射器所发出的呼呼的燃烧声。敌人根本不是朝普鲁日尼科夫这个方向搜寻,但普鲁日尼科夫没有来得及为此而高兴,因为从那同一个拱门里又出现了另一队德国兵。他们马上形成了一条拉网,向三百三十三团兵营的废墟推进。那里同样响起爆炸的轰呜声和火焰喷射器发出的强劲的火流声。
正是这一队德国兵,迟早会朝他们搜来。应当立即撤退,但不是退到自己人那里,不是退到通往地下的那个洞口,因为大院里的这一地段的活动很容易就被敌人发现。应当向远处退,退到教堂后面的那些兵营废墟上去。
普鲁日尼科夫详细他讲给沃尔科夫听,应当往哪儿退和怎么个退法。沃尔科夫默默地、顺从地听着,一句也没有反问,什么也没有想弄清楚,甚至连头也没有点过。这使普鲁日尼科夫很不高兴,但他没有花时间去盘问。战士手中没有了武器(他的步枪,普鲁日尼科夫自己把它扔在那边了),感到不自在,因而可能有点恐惧了。为了给他壮壮胆子,普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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