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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那次我们到那个酒馆去,是要会著名的布洛西——很可爱的一个人,很早以前就听朋友讲过,说他如何如何棒,简直是个“中国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跟他坐在一起,常常忘记他是一个欧洲人;总之他对中国的艺术才真正叫懂,比许多国内专家懂多了,起码没有偏见吧;他来华工作很久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怀疑,一个大鼻子能那么精通中国艺术?
记得那次我们就喝一种干葡萄酒。他单刀直入,马上就谈中国艺术。果然懂得很多,谈话时还不断夹杂一些方言土语,特别是粗话——他如此喜欢说粗话,如“他妈的”、“狗娘养的”、“屁话”、“什么玩艺儿”等等。后来我才明白,他在用这种办法显示自己的汉语水平。我被他的努力给打动了,着迷地望着他那双蓝眼睛、他栗黄色的头发。这人刚刚四十多岁,却过早地生出了深皱,这会儿喝完一杯酒竟然哭起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
他在哭着咕哝:“可怕呀,可怕呀。你们中国浴血奋战,赶走了外国人,现在却忍受着另一种侵略——文化侵略!这种侵略更为冷酷,简直是惨不忍睹啊……”
那一晚我首先被他的真诚、被他的“感同身受”所打动。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到后来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现在欧洲文化还是中心。没有办法,这里还是中心。所以说,我们这些人对于中国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的感动消失了。
接上他一一数道中国的艺术。我不敢苟同,却不好意思反驳——一个欧洲人好不容易搞通了我们艰难晦涩的语言,还进而学会了那么多粗话,多不容易啊!我怎么忍心反驳呢?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到后来把所有的粗话都用上了。他可真不容易。
布洛西在中国是个有位置的人。不久他路过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又在挺好的一家饭店见面了。他再一次用粗话迎接了我,扳着我的肩膀,谈红卫兵,谈警察。他告诉:中国轰轰烈烈搞*的时候他在上海,还设法搞了一顶黄帽子,戴上了红袖章。那时他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玩儿,跟着喊口号也是热血沸腾。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又蹦出了几句粗话。他有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热情。
滨告诉我,她喜欢这种干葡萄酒。“太棒了,简直太棒了。”她说从来没喝到这么好的葡萄酒。“你同意吗?”“同意。不过这玩艺儿酸巴巴的,实在没有什么好。”我可能喝多了,就说了句实话,擦擦嘴。
滨砰一下把酒杯放了,惊讶地看一眼雨子。雨子看一眼滨。
我知道他们在心里嘲笑我,或者同情我。我告诉他们:我还没有习惯起来。
“欧洲人最喜欢这种酒了。”滨说。
美丽的滨,就是你这样的人把大鼻子给宠坏了。“我还是喜欢喝甜酒。我也喜欢美丽的姑娘——甜酒和美丽的姑娘才是一家。滨,你眼睛大大的,怎么就愿喝这种酸巴巴的东西呢?”
滨嘴角瘪了瘪,我担心再说下去她就会哭起来吧。我结束语般地说:“干酒这玩艺儿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不能急于喜欢。”
雨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滨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口酒,样子更为可爱。她大概在琢磨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想起了梁先生,想那个衣襟上挂满了饭渣的老家伙——一个多么倔犟的老人……可爱的布洛西应该跟梁先生认识一下才好,想想那个邋里邋遢的梁先生扯上布洛西的手,摇摇晃晃走在街头上,该是多么有趣啊!梁先生会把他拉到一家街头小酒馆里——那里可没有鼻梁尖尖的英国女人和懒洋洋的音乐,可是那里会有另一种东西,比如说有一个戴绠线帽的小老头,正握着自己的二两小酒,弄一点花生豆和猪耳朵嗞嗞有声呢。那个布洛西像梁先生一样,伸手从碟子里捏起一粒花生米,再吱一声喝一口小酒……他将因此而成熟起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76)
雨子家里既有聂老这样懂得欣赏和汲取的遗老,又有梁先生这样的古旧学人,同时还能如此喜欢干葡萄酒。这就是本城文化界的顶尖人物。我端起杯子碰一下滨的杯子,雨子也赶忙把杯子凑过来。我的眼睛长时间盯在滨的脸上,在心里承认:这双眼睛无比迷人。很多人看来并没有错,聂老也没有错。可是我觉得脸上被什么刺了一下,这才明白是雨子的目光。噢,我懂了,我不是聂老,我毕竟还是一个刚刚四十岁左右的人。我赶紧低下头,将这杯涩巴巴的东西一饮而尽。
5
在一个周末,趁着上午的凉爽,我又一次去找雨子。
雨子夫妇非常高兴。玩到半上午时分,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进来的又是那个衰老不堪的聂老。
雨子过去搀他,他的拐杖还是一下一下捣着地。我发现他的白胡子很好看,飘飘洒洒,有点像春天晾在架子上的龙口粉丝。他一进门就用眼睛急急寻找滨。
“聂老!聂老好……”滨迎上一步。
聂老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滨去搀扶他,聂老说:“噢哟孩子呀,我想你呀,来看看你。”
滨说:“我也想聂老。”
聂老来不及坐下,就那么直盯盯地看着滨,看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坐在全家惟一的那把藤椅上。
滨和我说了一句话,聂老就有点不高兴:“噢,孩子,来,过来坐,过来坐。”滨走近些。聂老让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让她把手放在桌上,然后按住了它。一会儿,他又把滨的手捧起来,抚摸着:“孩子啊,我有十几天没见你了吧?”滨说:“聂老,你前天不是来过吗?”
“你记错了孩子,那是上个周的前天吧。”
这种奇怪的记忆方式我觉得也很有趣。雨子和我一样,这时也在看聂老。聂老却旁若无人,只顾跟滨讲话。他的耳朵还算可以,不过有时也听不太清,不时把耳朵侧过去说:“孩子,大点声,大点声。”
滨就大声说话,嘴巴差不多碰到他的耳朵了。老人高兴地点头,一下下捋着银须。他更多的时候是不做声,只微笑着看滨,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这样看了半天,他站起来,拄着拐说:“噢,孩子们忙吧,我不打扰了,行了。我走了。”
我们大家都高兴地去送他。雨子说:“聂老走好。”
他把雨子推开,因为滨在另一边搀扶他。
滨把他送出门去,又送了很远,在小巷尽头说了五六分钟话,才跑回来。
雨子告诉:“今天你来得太好了,我们特意约了老诗人、主编川流先生来我们家做客呢。”
这真是太好了!滨对我至今不认识这位大名人甚以为怪,打趣说:“该认识的不认识,只知道乱跑。”她有点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就是崇拜那些艺术家,如果有人在我跟前诽谤艺术家,那我就会跟他讲:‘对,你可千万不要搞艺术,艺术这颗葡萄最酸了。’”她笑了好久。
接近中午了,老诗人还没有来。屋子里越来越热,没有制冷设备,电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雨子额头渗出了汗,他要去打一个电话,可是刚起身就有人敲门: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大约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像一个做粗活的码头工人。我们都迎上去,雨子马上给我们作了介绍。我紧紧地握住了老人的手。这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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