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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钱从何而来?上帝给我们派了个天使,也就是麦克尔的女教友伊梅尔达。她很有钱,替我们埋了单。在萨默塞特郡中部的威罗布鲁克山谷,伊梅尔达有栋房子,屋前有蜜黄色的沙岩柱子。这个地方成了我逃离圣心避难所的避难所。那里住着热心的三姐妹,伊梅尔达是老大。在那里,获救的矿场马在围场里吃草,每条狗都有各自的扶手椅。那里有一家私人小教堂,一座奉告祈祷钟,一面隐篱,一座冰库,一片可以在上面打槌球的草坪,一些大风一吹就会弯腰的垂枝欧椴树。伊梅尔达阿姨是寡妇,她死去的丈夫名叫亨利,是一位英雄,曾因保卫英格兰而失去一只手,所以这里有间屋子叫做“亨利叔叔之屋”。这屋子里有他所有的遗物:他的第一只泰迪熊放在枕头上,他从前线写来的最后一封信放在金包壳的诵经台里,等等。但谢天谢地,屋里没有他的相片。伊梅尔达阿姨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没有亨利叔叔的照片,她却记得他的一切。
麦克尔修士知道我的弱点。他知道,少年天才——他就是这样看我的——既要培养也要有所约束。他知道我很勤奋,但轻率冲动:太想向任何善待我的人敞开心扉;太怕被拒绝、漠视,最怕被嘲笑;太急于接受别人给的东西,因为怕再没有机会。他跟我一样珍视我那八哥式的特强听力和寒鸦式的超强记忆,但他坚持要我勤练耳力与记忆力,就好像音乐家要常练习乐器,神职人员要不断坚定信仰一样。他清楚,我懂的每一种语言,不管是大语种,还是由于缺少书写形式而即将湮灭的小语种,对我来说都十分宝贵。他懂得,传教士的儿子必须追赶迷失的羔羊,并带之回山谷。他知晓我听过的那些传说、历史故事、寓言与诗歌,还有在我的想像中,先母可能讲的那些引人入胜的灵异故事。他知道,善于发现人类语言的细微差别与曲折变化的年轻人最易受外界影响,最有可塑性,但也最天真,最易被误导。他说,萨尔沃,你要当心,对于世上某些人,只有上帝才会给他们真爱。
麦克尔逼我艰难地自律生活,正是这种做法把我超常的天赋放大为全才。他坚称他的萨尔沃的一切才能都应才尽其用,绝不能因少用而耗掉。我这具躯体是上帝的恩赐,因而每块肌肉、每根纤维每天都必须在心灵体育馆里接受锻造。我先是受教于家庭教师,然后进了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专攻斯瓦希里语,同时选修法语,并最终获得了非洲语言与文化专业的一级荣誉学位,最后我在爱丁堡大学获得了翻译与公共服务口译专业的理学硕士学位,那是我最自豪的。
伦敦口译员 第一章(7)
学习生涯结束时,我获得多类文凭与口译员资格证书。彰思礼巷一带有一些名声欠佳、到处推销二流服务的翻译公司,里面的任职人员手中持有各类证书,其中一半以上我都有。但我学有所成之际,麦克尔修士却躺在了他的病房铁床上。那时他尚能抚摸着我的双手,深信不疑地说我是他打造出来的最佳作品。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把一块金表塞到我手中,那是伊梅尔达送给他的礼物。他恳求我以后要一直戴着,作为我们超越人世的信物。
拜托,绝不要误把顶级口译员当做一名普通笔译者。没错,口译员可以是笔译者,但笔译者就不一定是口译员。笔译者可以是任何一个对某种外语半通不通的人,这类人只要带上一本字典,坐在桌旁熬夜就行了。笔译者可以是退休的波兰装甲兵军官,工资很低的留学生,微型出租车司机,兼职侍者,代课教师,或者其他任何愿意以每千字七十英镑的价格出卖其脑力劳动的人。但同声传译员能够在复杂的谈判中坚持连续六个小时口译,在这点上,他们与普通笔译者大不一样。顶级口译员必须跟穿着彩色马甲购买金融期货的股市经纪人脑子转得一样快。有时候,口译员可以不假思索,让大脑左右半球上转动的“齿轮”啮合一致,然后就可以坐等脱口而出,如果这样就帅呆了。
有时在会议期间,通常是在一天的议题结束之后、鸡尾酒会开始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有些人会走上前来问我:“嗨,萨尔沃,帮我们搞定一份摘要,如何?对了,你的母语是?”如果我觉得他们有点儿盛气凌人——他们通常会这样,因为他们已经确信,他们就是这个星球上最重要的人物——那么我就会不无傲气地反问:“这取决于我母亲是谁,不是吗?”说话时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而我这样回答之后,他们就会把书留下,让我去写出摘要。
无论如何,我喜欢让他们惊奇,因为这表明我的发音非常得体。我是说我的英语发音,它不是北部英语,或中部英语,或私人教师辅导学生应试的那种英语,或伪王室英语,也不是英国左派所诟病的标准发音。没说的,就是英语社会核心的主流英语。听了这种英语,人们不会说:“啊,一听就知道他是哪里人,他想在社会上做什么,他父母是怎么回事,他在哪里上学。可怜的人儿!”我的英语已经毫无非洲口音,不可能漏出半点混血血统的痕迹。但我讲法语就不一样了,得尽量小心,因为我还是不能完全根除非洲口音的影响。我的英语不是地方性的,不是倡导取缔阶级论的布莱尔的追随者说的那种含糊的英语,不是保守党高级官员讲的伦敦腔,也不是加勒比海地区那种音乐般的英语。它也没有先父那种元音跑调的爱尔兰土腔英语的痕迹。虽然我过去喜欢、现在仍然喜欢先父讲的英语,但那是他的,永远也不会是我的。
是的。我讲的英语是纯正无瑕、没有打上任何烙印的。偶尔在风景区接待非洲旅客时,我才会故意用上南撒哈拉地区语言特有的轻快语调,我乐于将此比作咖啡里的一滴牛奶。我喜欢这样的调味品,客人们也喜欢,因为这让他们感觉我很自在。我不在他们的阵营,但也不在其他人群的阵营。我独自一人矗立在大海中央,做麦克尔修士一直告诉我要做的事:充当上帝子民之间的桥梁与不可或缺的纽带。每个人都会有虚荣心,而我的虚荣心就是成为房间里没我就无法沟通的那种人。
伦敦口译员 第一章(8)
为了迷人的妻子佩内洛普,我想成为那种人。为了赶上为她而举行的酒会,我拼命地跑上两段石阶,累得半死。酒会在一家很受欢迎的葡萄酒厂的高级包间里举行,位于英国报业中心的伦敦金丝雀码头。酒会之后,她所在报社的新任百万富翁老板将在其位于肯辛顿的高级住所举办正式晚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获邀参加。
看了看戴在手上的金表,也就是伊梅尔达送给麦克尔、麦克尔又转送给我的那一块,我知道自己只迟到了十二分钟。可能你会说,在伦敦这个刚被炸弹袭击吓怕、半数地铁停靠站又出了毛病的地方参加户外沙龙,迟到十二分钟反倒可能被视作一种成就。但对于超级好丈夫萨尔沃来说,十二分钟就跟十二小时一样。这可是专为佩内洛普举行的盛大酒会,是迄今为止她为时不长却辉煌无比的职业生涯里最盛大的一次。而我,她的丈夫,跟在客人后面慢慢地往前挤,现在才走过她所在报社的办公区。昨晚一整夜我都留在北伦敦地区医院,没办法,因为身边的情况让我对自己失去了控制。从医院一出来,我就叫了辆出租车,一路狂奔回到位于巴特西的家。我让车在外面等,出于出席酒会的礼节需要,自己则进屋飞快地换了身全新的晚礼服——跟老板同桌你就得这样注意社交礼节——但连刮胡子、刷牙或者冲澡的机会都没有。当我穿着得体的服装到达目的地时,我已经浑身大汗了。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及时赶来了。我到达时,很多人已经到了。他们是佩内洛普的同事,有上百名。其中少数高级职员穿着晚礼服或长裙,其余的穿着休闲西服。他们所有人都拥在一块,走进了一楼的多功能厅。厅内墙壁上装有近光灯以及塑料盔甲。他们抬肘举怀,畅饮甜暖的白葡萄酒,而我这个后来者却被挡在大厅边上,跟侍者们待在一起,他们中多数是黑人。
一开始我没能看到佩内洛普。我想她跟我一样擅离职守了。有一会儿我还希望她已决定最后入场,直到我看见她挤在大厅的另一端,正跟她报社的高层们说得兴高采烈。她穿着一套绸缎制成的长裤套装,很新很平滑。那一定是她当做礼物买给自己,并在办公室或者在她来此前最后待的其他什么地方换上的。为什么,我大脑的一边在大叫,哦,为什么我没买来送给她?为什么一周前吃早餐或者在床上睡觉时我没有想到她也许正等着我对她说:佩内洛普,亲爱的,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一起去骑士桥,给我俩选购一身新衣服,好参加为你举办的盛宴,全部由我付账,如何?购物是她的最爱。我本可以早就安排好这一切的,我本可以扮做她的仰慕者,在她最喜欢的一家餐厅里请她共进晚餐,而不介意她赚的钱不仅是我的两倍,还有说了你也不信的丰厚外快。
另一方面,由于某些原因——我还是等时机更合适时才跟你们说吧——我大脑的另外一边很高兴我没有向她这样提议过。这跟钱无关,倒是与压力之下人的逆反心理有很大的关系。
不知道是谁的手掐了我屁股一下。我转过身来,刚好对上了杰利科充满笑意的目光。杰利科昵称“杰利”,是佩内洛普所在报社最新的一颗“白人青年中的希望之星”,最近刚刚从一家敌对报社跳槽过来。像往常一样,他懒洋洋、醉醺醺、古里古怪的,中指与食指间夹着根手卷香烟,正向我示意。
伦敦口译员 第一章(9)
“嘿,佩内洛普,是我,我来啦。”我不理他,大声叫道,“医院里有事耽搁了。真抱歉。”
为了什么要抱歉?为被耽搁在那里抱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着我。“哦,他呀,叫萨尔沃,是佩内洛普的老公。”我转动脑筋,又更大声地叫了起来:“嗨,佩内洛普。还记得我吗?是我,你迟到的老公。”我脑筋急转弯,炮制了一个十分复杂的封面故事,讲的就是我服务的一家医院——为防万一,我不想说是哪家医院——把我召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卢旺达病人床边。他有犯罪前科,现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医院要求我不仅要为护理人员,也要为两个苏格兰场探员翻译他的话。我希望佩内洛普能接受这个理由,能让她感叹一声:可怜的萨尔沃。我看见她脸上露出柔和的微笑。我想我得挤到她那里去。但我突然意识到灯光照在一个脖子粗大的男人身上,他穿着一身晚礼服,站在一把椅子上,满口苏格兰土音英语,大声叫道:“该死的,安静!闭嘴,所有人都他妈的闭嘴!”
底下这群乱哄哄的听众立刻就静了下来,变得跟绵羊一样驯服,都往他那边聚集过去。因为他就是佩内洛普报社那个大权独揽的主编费格斯·索恩,新闻界称之为“大喇叭索恩”。索恩提议说他要为我妻子佩内洛普发表一个幽默有趣的演说。我期待着,同时也尽力地想要与佩内洛普的目光对上,但我敢肯定,她正仰望着她的老板,就像花儿迎着给予它们生命的阳光一样。
“现在,我们都认识佩内洛普了。”大喇叭索恩说道。下面听众发出了阵阵阿谀奉承的掌声,他满不在乎,但这掌声却惹恼了我。“我们也都爱佩内洛普,”——他重重地顿了一下——“不过是用我们独特的方式。”
我竭尽全力想要挤出一条路走到佩内洛普身边,但人群已经把路堵死了。佩内洛普就像娇羞的新娘一样被拉到台上,温顺地站在索恩旁边。而这也正给了索恩机会,他低头便可以看到她低胸礼服下的无限风光。我心里开始想,她可能根本就不记得我没来,也不会注意到我来了。这时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类似“上帝的裁判”一般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开来。我的胸膛在颤抖,我感到一种麻木感很有节奏地从我左乳传来。我想我就要死了。我拍了拍麻木的部位,这才意识到是手机以一种我不熟悉的模式在震动,那模式是一小时三十五分钟前我离开医院之前设定好的。
我原先没能挤进人群中,现在却方便了。台上索恩先生正在一语双关地评价着佩内洛普,我心里却在感激这个电话,蹑手蹑脚地走向一扇标向“卫生间”的门。出门之前,我再一次回头,却看到佩内洛普正抬起新做了发型的头看着老板,嘴巴因惊喜而张开。在她用料甚少的低胸礼服下,可以看到她的胸部一起一伏。我任手机一直震动着,直到下了三级台阶到了一处安静的走廊我才屏住呼吸,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来的既不是我最害怕也不是我最希望听到的声音,而是国防部官员安德森先生那长辈似的北部乡村口音。他问我能否马上为国家承担一项相当重要的口译任务,他诚恳地希望我能去一趟。
安德森先生居然亲自打电话给我这样一个兼职人员,这表明他手上这个口译任务极其重要。正常情况下,和我联系的人会是巴尼,安德森先生手下那个说话没谱的部门主管。在过去的十天当中,巴尼已经两次告诉我有十万火急的任务,让我整装待命,最后却告诉我不用去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伦敦口译员 第一章(10)
“现在就得决定,安德森先生?”
“就现在。如果方便的话,越快越好。很抱歉打断你的酒会或是其他什么事情,但我们需要你快一点决定。”他继续说道。听到他知道佩内洛普的酒会,我本以为我会吃惊的,但我没有,因为安德森先生的职责就是了解平民百姓不可能了解的事情。“任务与你的家乡,萨尔沃,你心中的地方有关。”
“但安德森先生,我……”
“有问题吗,孩子?”
“不仅仅是她的酒会,后面还有她报社新老板举行的晚宴。要穿晚礼服的。”我补充道,想要镇住他。“酒会是前所未有的。我是说,酒会是一个老板举办的。没错,他是主编,但也是老板……”无论是出于内疚,还是出于真爱,总之我亏欠了佩内洛普,我必须拒绝这次任务。
安德森先生沉默了下来,就好像我说的话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但没人能让他这样,他就是一块岩石,而他自己的教堂就建在这块岩石上面。
“你穿着那衣服吗,孩子?晚礼服?”
“千真万确,安德森先生。”
“现在?就在我们讲话时?你已经穿着晚礼服?”
“是的。”他想说些什么?想说我正在参加酒神节?他又沉默了,我怀疑比上次还要更厉害,因为我听见他的大手在话筒上摩挲的声音。于是我又问道:“顺便问一下,这次任务要多久?”
“你问什么要多久,孩子?”他问,就好像他没听懂我的话。
“这次口译任务,先生。你需要我去做的这项紧急工作。要做多久?”
“两天。保险起见,要三天吧。对方会付大价钱,他们愿意这样。五千美元他们不会觉得太贵的。”他大概是跟人问了一下——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语气明显轻松了下来,“那里提供衣服,萨尔沃。他们告诉我衣服不是问题。”
他说“他们告诉我”,这提醒了我,我很想继续问他“他们”究竟是谁,到底是谁愿意给我提供这种前所未有的丰厚报酬,而不仅仅是一小笔酬金外加几小时的休息时间——这通常是你光荣地保卫祖国之后所能获得的一切。但我有点怕安德森先生,没再追问下去。跟他在一起时我常这样。
“周一我要去高等法院,安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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