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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瞥过长空,照见满天的乌云现在不复是墨灰的一片,而是分了浓淡;有几处浓的,兀然高耸,像一座山,愈近那根处愈黑。雷更加响了。屠维岳跑过了一处堆木箱的空场,到了一个房外。那是吴荪甫来厂时传见办事人的办公室,平常是没有人的,但此时那关闭得紧密的百叶窗缝儿里隐隐透着灯光。屠维岳就推门进去,房里的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屠维岳微笑,做手势叫她们坐下,先对那二号管车王金贞问道:“你告诉了她没有?”
“我们也是刚来。等屠先生自己对她说。”
王金贞怪样地回答,又对屠维岳使个眼色,站起来想走了。但是屠维岳举手在空中一按,叫王金贞仍旧坐下,一面他就转眼去看那位坐在那里局促不安的年青女工。这是二十来岁剪发的姑娘,中等身材,皮肤很黑,可是黑里透俏,一对眼睛,尤其灵活。在屠维岳那逼视的眼光下,她的脸涨成了紫红。
屠维岳看了一会儿,就微笑着很温和地说:“朱桂英,你到厂里快两年了,手艺很不差,你人又规矩;我同老板说过了,打算升你做管车。这是跳升,想来你也明白的罢?”
朱桂英涨红了脸不回答,眼睛看在地下。她的心跳起来了,思想很乱;本来王金贞找她的时候,只说账房间里有话,她还以为是放工前她那些反对扣工钱的表示被什么走狗去报告了,账房间叫她去骂一顿,现在却听出反面来,她一时间就弄糊涂了。并且眼前这厂方有权力的屠维岳向来就喜欢找机会和她七搭八搭,那么现在这举动也许就是吊她的膀子;想到这一点,她更加说不出话来了。恰就在这当儿,王金贞又在旁边打起边鼓来:“真是吴老板再公道没有,屠先生也肯帮忙,不过那也是桂英姐你人好!”
“王金贞这话就不错!吴老板是公道的,很能够体恤人。他时常说,要不是厂经跌价,他要亏本,那么前次的米贴他一定就爽爽快快答应了。要不是近来厂经价钱又跌,他也不会转念头到工钱打八折!不过吴老板虽然亏本,看到手艺好又规矩的人,总还是给她一个公道,跳升她一下!”
屠维岳仍旧很温和,尖利的眼光在朱桂英身上身下打量。朱桂英虽然低着头,却感受到那眼光。她终于主意定了,昂起头来,脸色转白,轻声地然而坚决地说:“谢谢屠先生!我没有那样福气!”
这时外边电光一闪,突然一个响雷当头打下,似乎那房间都有点震动。
屠维岳的脸色也变了,也许为的那响雷,但也许为的朱桂英那回答。他皱着眉头对王金贞使了个眼色。王金贞点着头做个鬼脸,就悄悄地走出去了。朱桂英立即也站了起来。可是屠维岳拦住了她。
“屠先生!你要干吗?”
“你不要慌,我有几句话对你讲——”
朱桂英的脸又红得像猪肝一样了。她断定了是吊她的膀子了;在从前屠维岳还是小职员的时候,朱桂英确也有一时觉得这个小伙子不惹厌,可是自从屠维岳高升为账房间内权力最大者以后,她就觉得彼此中间隔了一重高山,就连多说几句话,也很不自在了;而现在这屠维岳骗她来,又拦住了不放她!
“我不要听!明天叫我到账房间去讲!”
朱桂英看定了屠维岳的脸回答,也就站住了。屠维岳冷冷地微笑。
“你不要慌!我同女人是规规矩矩的,不揩油,不吃豆腐!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你不愿意升管车?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派你做,只要你也帮我们的忙,告诉我,哪几个人同外边不三不四的人——共产党来往,那就行了!我也不说出去是你报告!你看,王金贞我也打发她避开了!”
屠维岳仍旧很客气,而且声音很低;可是朱桂英却听着了就心里一跳,脸色完全灰白。原来还不是想吊膀子,她简直恨这屠维岳了!
“这个,我就不晓得!”
朱桂英说着就从屠维岳身边冲出去,一直跑了。她还听得王金贞在后面叫,又听得屠维岳喝了一声,似乎唤住了王金贞;可是朱桂英头也不回,慌慌张张绕过了那丝车间,向厂门跑。
离厂门四五丈远,是那茧子间,黑魆魆的一排洋房。朱桂英刚跑到这里,忽然一道闪电照得远远近近都同白天一样。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就在这雷声中跳出一个人来,当胸抱住了她。因为是意外,朱桂英手脚都软了,心是卜卜地跳,嘴里喊不出声。那人抱住她已经走了好几步了。
“救命呀!你——”
朱桂英挣扎着喊了,心里以为是屠维岳。但是雷声轰轰地在空中盘旋,她的喊声无效。忽然又一道闪电,照得远远近近雪亮,朱桂英看清了那人不是屠维岳。恰就在这时候,迎面又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避风灯,劈头拦住了喝问道:“干什么?”
这是屠维岳的声音了。抱着朱桂英的人也就放了手,打算溜走。屠维岳一手就把他揪住。提起灯来照一下,认得是曾家驹。屠维岳的脸色变青了,钉了他一眼。缓慢的拖着尾巴的雷声也来了。屠维岳放开了曾家驹,转脸看着朱桂英,冷冷地微笑。
“你不肯说,也不要紧,何必跑!你一个人走,厂门口的管门人肯放你出去么?还是跟王金贞一块儿走罢!”
屠维岳仍旧很客气地说,招呼过了王金贞,他就回去了。
朱桂英到了她的所谓“家”的时候,已经在下雨了;很稀很大的雨点子,打得她“家”的竹门唦唦地响。那草棚里并没点灯。可是邻家的灯光从破坏的泥墙洞里射过来,也还隐约分别得出黑白。朱桂英喘息了一会儿,方才听得那破竹榻上有人在那里哼,是她的母亲。
“什么?妈!病了么?”
朱桂英走到她母亲身边,拿手到老太婆那叠满皱纹的额角上按了一下。老太婆看见女儿,似乎一喜,但也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老太婆是常常哭的,朱桂英也不在意,只叹一口气,心里便想到刚才那噩梦一般的经过,又想到厂里要把工钱打八折的风声。她的心里又急又恨,像是火烧。她的母亲又哽咽着喊道:“阿英,这年成——我们穷人,——只有死路一条!”
朱桂英怔怔地望着她母亲,不作声。死路么?朱桂英早就知道她们是在“死路”上。但是从穷困生活中磨练出勇敢来的十九岁的她却不肯随随便便就只想到死,她并且想到她应该和别人活得一样舒服。她拍着她母亲的胸脯,安慰似的问道:“妈!今天生意不好罢?”
“生意不好?呀!阿英!生意难做,不是今天一天,我天天都哭么?今天是——你去看罢!看我那个吃饭家伙!”
老太婆忽然忿激,一骨碌爬了起来,扁着嘴巴,一股劲儿发恨。
朱桂英捡起墙角里那只每天挽在她母亲臂上的卖落花生的柳条提篮仔细看时,那提篮已经撕落了环,不能再用了。篮里是空的。朱桂英随手丢开了那篮,鼓起腮巴说:“妈,和人家吵架了罢?”
“吵架?我敢和人家吵架么?天杀的强盗,赤老,平白地来寻事!抢了我的落花生,还说要捉我到行里去吃官司!”
“怎么无缘无故抢人家的东西。”
“他说我是什么——我记不明白了!你看那些纸罢!他说这些纸犯法!”
老太婆愈说愈忿激,不哭了,摸到那板桌边擦一根火柴,点着了煤油灯。朱桂英看那篮底,还有几张小方纸印着几行红字。是包落花生用的纸。记得十多天前隔壁拾荒的四喜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拾来了挺厚的一叠,她母亲用一包落花生换了些来,当做包纸用,可是这纸就犯法么?朱桂英拿起一张来细看,一行大字中间有三个字似乎很面熟;她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三个字就是“共产党”,厂门边墙上和马路边电杆上常见这三个字,她的兄弟小三子指给她认过,而且刚才屠维岳叫她进去也就问的这个。
“也不是我一个人用这种纸。卖熟牛肉的老八也用这纸。
还有——“
老太婆抖着嘴唇叫屈咒骂。朱桂英聪明的心已经猜透了那是马路上“寻闲食”的瘪三借端揩油;她随手撩开那些纸,也不和她母亲多说,再拾取那提篮来,看能不能修补了再用。可是陡的她提起了严重的心事,手里的柳条提篮又落在泥地上了,她侧着耳朵听。
左右邻的草棚人家,也就是朱桂英同厂小姐妹的住所,嘈杂地在争论,在痛骂。雨打那些竹门的唦唦的声音,现在是更急更响了,雷在草棚顶上滚;可是那一带草棚的人声比雨比雷更凶。竹门呀呀地发喊,每一声是一个进出的人。这丝厂工人的全区域在大雨和迅雷下异常活动!另一种雷,将在这一带草棚里冲天直轰!
朱桂英再也坐不定了,霍地跳了起来,正想出去,忽然她自己家的竹门也呀地响了,闯进一个蓝布短衫裤的瘦小子,直着喉咙喊骂道:“他妈的狗老板!嫖婊子有钱!赌有钱!造洋房有钱!开销工钱就没有!狗老子养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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