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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一脸肃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纵然插着刀子也顾不得了。春旱又风,地上洒水早已干去,两百余人一齐坐地,立即便是黄土飞扬尘雾弥漫。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大帐连同秦王在内,人人神色肃然,没有一个人在尘雾飞散中生出一声咳嗽。连寻常总是咳嗽气喘的郑国,也庄重地伫立着,连些许气喘也没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帐外司马一挥手。
这是李斯的精到处。土工又逢旱,人时时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计便只有两桩:一拨搭建半露天帐篷,一拨用粗茶梗大煮凉茶,将帐外八口大瓮全部注满。以李斯原本想法,凉茶主要用在会前会后两头。如今满帐灰尘激荡,几乎无法张口说话,李斯心思一动,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摆好,工役们提着陶罐利落斟茶,工将军们人人咕咚咚牛饮一阵,帐中尘土已经渐渐消散了。
嬴政始终站在土台王案前,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扫视着一片衣衫脏污褴褛的工将军们,牙关咬得铁紧。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齐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会脏污不堪。虽然如此,嬴政还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将军们会是如此丝絮褴褛泥土脏污。他至少知道,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东六国便是庄园成片车马华贵衣饰锦绣的乡间豪士,这些人能滚打成这般模样,寻常民工之劳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还能不能再抢,该不该再抢?
终于,帐中尘雾消散。
郑国还是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诸位,秦王亲临泾水,今日首次大会。老夫身为河渠令,原该司礼会议。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丢三落四,今日便请河渠丞代老夫司礼会议。”短短几句话说完,郑国已经是满脸涨红额头出汗了。
嬴政一摆手:“老令坐着听便是,事有不妥,随时说话。”
郑国谢过秦王,又对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声道:“行营大会第一事,自西向东,各县禀报工地进境。”
郑国嘶哑地插了一句:“诸位务必据实说话,秋种之前完工,究竟有无成算?”
前排一个石礅子般的汉子挺身站起:“云阳县令禀报: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绾插进一句:“光县令说不行,各县工将军须得明白说话。”
云阳县令一转身未及开口,十几个汉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两月完工!”
又一粗壮汉子站起:“甘泉县与云阳县共战瓠口,两月完工!”
县令身后十几个汉子站起齐声一喊:“甘泉县两月完工!”
郑国摇摇手:“瓠口开工早,不说。要紧是干渠。”
话方落点,其余县令们纷纷高声:“瓠口两个月能完工,我县再赶紧一些,两个月也该当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抢得夏种!脱几层皮也值!”工将军们立即一片呼喝,话语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样:跟上瓠口,加紧抢工,两个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议论,连禀报各县施工情形也忘记了。郑国完全没有料到,本来是会议究竟能否确保秋种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种完工?这是治水么,儿戏!便在郑国呼哧呼哧大喘着就要站起来发作时,李斯过来低声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来说。”
不等郑国点头,李斯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诸位县令,诸位工将军,秦国以军制治水,这幕府便是军帐,军前无戏言。诸位昂昂生发,声称要赶上瓠口工期,抢在夏种完工,心中究竟有几多实底?目下瓠口虽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干渠才刚刚开始。河渠令与我谋划的预定期限:瓠口扫尾之同时,九个月开通干渠,三个月开通支渠毛渠,总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经是兼程匆匆,史无前例。去岁深秋重上河渠,今岁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抢得夏种,在两个多月内成渠放水,旷古奇闻!四百多里干渠、三十多条支渠、几百条毛渠,且不说斗门、渡槽、沙土渠还要精工细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赵长城还要大的土方量。两个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难!治水之要,首在精细施工。诸位,还是慎言为上。”
县令工将军们素来敬重李斯,大帐之下顿时没了声息。
李斯职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寻常但有郑国在场,从不就工程总体说话。今日李斯一反常态,又是一脸肃杀,王绾便觉得有些蹊跷。再看秦王,却平静地站着,平静地看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老臣有话说。”郑国黑着脸站了起来。
无论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郑国只作浑然不见。
秦王慨然点头:“老令有话,但说无妨。”
郑国对秦王一拱手,转身面对黑压压一片下属,习惯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铁尺,走近那幅永远立在幕府将台上的泾水河渠大板图,嘶哑的声音昂昂回荡:“李丞替老夫做黑脸,老夫心下不安。话还得老夫自己说,真正不赞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诸位且看,老夫来算个粗账。”郑国的探水铁尺啪地打上板图,“引水口与出水瓠口,要善后成型,工程不大,却全是细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两万人力。四百六十三里干渠,加三十六条支渠,再加三百多条毛渠,谁算过多长?整整三千七百余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壮劳力,以一百万整数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两百多人而已!筑渠不是挖壁垒,开一条壕沟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铁人昼夜不歇,两个多月都难!”探水铁尺重重一敲,郑国也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河渠是泥土活,却更是精细活。老夫还没说那些斗门、渡槽与沟沟坎坎的工匠活。这些活路,处处急不得。风风火火一轰隆上,能修出个好渠来?不中!渠成之日,四处渗漏,八方决口,究竟是为民还是害民?老夫言尽于此,诸位各自思量。”
满帐人众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尴尬,谁也没了话说。
亭乡里的工将军们显然有所不服,可面对他们极为敬重的河渠令,也说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话来,只有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大喘气。县署大员们则是难堪憋闷,个个黑着脸皱眉不语。
事实上,这些统率民力上渠的县署大员,大多是县令、县长,至少也是县丞。秦法有定:万户以上的大县,主官称县令;万户以下的小县,主官称县长;县令年俸六百石,县长年俸五百石。六百石,历来是战国秦汉之世的一个大臣界标,六百石以上为大臣,六百石以下为常官。县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战国、秦帝国以及西汉初期如是。后世以降,县令地位一代一代日见衰落。就秦国而言,秦统一之前县的地位极其重要。秦孝公商鞅变法时,秦国全部四十一县,只有一个松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称作郡,事实上也不是辖县郡。后来收复河西,秦国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辖县的郡县制才形成定制。但郡守的爵位,与县令是一般高下。随着秦国疆域的不断扩张,郡渐渐增多,郡辖县的法度彻底确立,郡守爵位才渐渐高于县令爵位。但是,县令县长依然被朝野视作直接治民的关键大臣。秦昭王之世,关中设内史郡,统辖关中二十余县,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担任,县令却是清一色的能臣干员,且历来由秦王直接任命。猝遇旷古大旱,县令县长们亲率本县民力大上河渠。嬴政虑及县令县长地位赫赫,为了李斯郑国方便管辖,以“军制治水”为由,将县令县长们一律改作了“县工将军”。虽然如此,县令县长们事实上依然是大臣,哪一个都比李斯郑国的爵位高。当此之时,李斯郑国两桶冷水当头浇来,实在教这些已经被秦王王书激发起来的县令县长们难堪憋闷,想反驳又无处着力,只有黑着脸直愣愣坐着。
“老令啊,个个都是泥土人,能否找个地方见见水?”嬴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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