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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甭让他亲你!”壁儿冲过去,一把拉过玉儿,抬起手,就要抽打韩子奇的脸,但是,她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愤怒、屈辱的泪花,“你算什么东西,不配脏了我的手!你走吧!”
韩子奇一转身,大步走出奇珍斋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座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里边痛哭失声:“师傅,我走了!师娘、师妹,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韩子奇从此归于蒲绶昌门下。
汇远斋位于东琉璃厂路北,在众多的书店、纸店、字画店、丈房四宝店、古玩玉器店当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铺面不大,当街两间门脸儿,修饰得古色古香,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是当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笔。他本是个“惜墨如金”的人,最厌恶一些附庸风雅的人请他题字,因为与玉有缘,才肯赐墨宝。因此,“玉魔”的题匾便也大大提高了历史并不长的汇远斋的身价。汇远斋虽是新店,但店主蒲绶昌经营玉器古玩却不是新手。他本来资产甚微,是个“打鼓的”旧货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根绳、两个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铜烂铁、估衣旧器,油水不大;蒲缓昌是“打硬鼓”的,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谈吐文雅,口齿伶俐,专门深入民间,收购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当敏锐,一件东西拿在手里,立即能大体推断出年代,以此作为衡量价值的主要标准,其次才是质地和做工,赝品很难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对象,是那些家资雄厚、以玩儿古董为点缀而又不大懂行的各业商人,以及那些没落的贵族、官僚、富商的后代,即所谓“破大家”。前者喜新厌旧,常常“换换口味”;后者坐吃山空,只好变卖祖业。这两种人都爱面子,又说不过蒲缓昌那张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绶昌收购的货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说价,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极低的价格弄到手,这便是“打鼓”的最大乐趣。买到的东西,他并不急于出手,往往要细细考察,追根寻源,直到确切地弄清年代、来源,掌握了它的实际价值,才待价而沽。当时,崇文门外的东晓市、德胜门外的果子市、宣武门外的黑市,都是买卖旧物的场所。因常有盗物出卖,于拂晓时营业,称为“晓市”,又称“鬼市”、“小偷儿市”。交易的人不说“买”、“卖”,而说“给你”、“给我”;不说价钱,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来捏去,讨价还价,直至成交。蒲绶昌常常出没于晓市,但他主要是从“二五眼”的卖主儿手里捞好东西,而很少在这里卖出。他的东西,要卖给那些爱玩儿玉又不懂玉的阔商,卖给识宝又肯给好价儿的古玩店,并且到各国驻华使馆、各大饭店去游说,卖给那些对中国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东西出手,蒲绶昌就把一年的本钱都捞回来了。十几年的工夫,就有了相当的资本,在琉璃厂“倒”了两间门脸儿,挂起了“汇远斋”的匾额。“汇”者,汇精集粹也:“远”者,源远流长也。
汇远斋买卖不小,人却不多,现在只有三个徒弟,大师兄已出师留用,另两个尚未出师。还有一位账房,负责管理账目。加上蒲缓昌,五个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缓昌对徒弟的选用,要求极严: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齿伶俐,三要忠诚者实;收徒的手续也极严:一要有引荐人,二要有铺保,三要立字据。学徒期限为三年零一节,在此期间,不给工钱,衣物自理,只供饭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负责。不守铺规,随时辞退,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东辞伙,一笔抹”,分文不给,赶走了事:“伙辞东,一笔清”,要付清一切赔偿方可走人。条条绳索,把四个人紧紧地捆在汇远斋,每天早晨四时,徒弟们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儿,把店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拿掸子把儿,将货物掸得一尘不染。开门之后,必须做到“笑、招、耐、轻”四个字,即以顾客笑脸相迎、主动招呼、耐心伺候,对货物轻拿轻放,右手还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护着了。营业时间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直至夜半时分才上门板。古玩行业,历来是“夜里欢”,趁钱的主顾,往往是酒足饭饱之后,从饭店、酒楼、舞场出来,到这儿来遛遛,不管能否成交,来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这古玩行业又不像饭店、商场那样大敞店门,任客往来,而是将店门虚掩,外行人以为已经关门,只有行家才长驱直入,这样省了许多兜儿里无钱的人瞎看热闹,专候财东上门。古玩行业从来没有门庭若市的时候,顾客像零星碎雨,点点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见有客来,小徒弟连忙去开门相迎,热情招呼:“您来啦?您里边儿请!”客人在柜上留连忘返,东挑西拣,得一直伺候着。遇有贵客,还得请坐敬茶,或是让到里面招待。待客人要走,无论买卖做成与否,小徒弟都得满面笑容,恭恭敬敬开门送客。一天下来,人困马乏,腰酸腿疼,还要在店堂搭铺才能睡觉。汇远斋可不比奇珍斋那样的连家铺,蒲老板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里有价值连城的买卖,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师兄和账房先生在内,都与小徒弟一样,在店堂搭铺睡觉,天明再拆。这样,一则防盗,二则也防家贼。至于一日三餐,又和奇珍斋的师娘、师妹亲手调制的饭菜无法相比,这里常年是窝头、咸菜,正应了韩子奇的要求!这样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为什么连大师兄、账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们的命运,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绶昌的手里,这两个人的工钱,全由蒲绶昌按照他们的表现而定。蒲绶昌半年一说“官话”,根据每人的优劣,决定去留。一到这时,便人人提心吊胆,惟恐被“东辞伙”。说“官话”的时候要吃一顿比平常好些的饭,还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满,大伙儿向老板祝酒,老板就说上“官话”了,生意好,自是说些吉利话;生意不好,或是瞅着谁不顺眼,就说些难处,要“辞伙”了。酒后端上来一盘包子,老板要是亲手夹了包子递给谁,谁就知道吃了这只“滚蛋包子”该走人了。鸿门宴吃得胆战心惊。要想保住饭碗,就只有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了。
韩子奇来到这里,便加入了这个行列,早晨跟着打扫,夜里挤着睡铺板,正所谓“同床异梦”,谁也不知道谁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伙儿站柜台的时候,他就到后边的一间背阴的小屋里,蹬起水凳儿,开始干他的活儿。
账房和师兄们开始议论了:“咱们是做买卖的,弄个匠人来干什么?”
“哼,还是个小回回!”
这些,本都在韩子奇的预料之中,他决定到汇远斋来,便是准备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领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词,心中仍然要翻腾起怒火!账房和师兄,已经是蒲绶昌的奴仆,但在他面前却又俨然是二等主子。这些人不会琢玉,只会卖玉,却看不起琢玉艺人,在他们眼中,艺人只不过是下贱的“匠人”,和他们这些“买卖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韩子奇还是个非我族类的“小回回”!离开了吐罗耶定和梁亦清,韩子奇才知道,人的种族原来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师傅梁亦清一辈子为什么只会默默地埋头苦干、死守奇珍斋的小摊子而不求发达,懂得了师娘为什么面对蒲绶昌的巧取豪夺而一味忍让,就是因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为什么还分成不同的种族,并且又以此区分高下?像吐罗耶定那样渊博的学者,像梁亦清那样高超的艺人,他们的聪明才智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吗?像壁儿、玉儿那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们的容貌和心灵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的女儿吗?他不明白,在中国、在北京,满人的数量也远远比汉人少,为什么汉人却不敢像对待回回这样歧视满人?清朝早就垮台了,可是人们见到了皇室、贵族的后代,仍然对他们过去的地位肃然起敬!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统治者,被统治者对此却并没有仇恨;回回从来也没有做过统治者,却为什么招来了汉人的仇恨和歧视呢?……这一切,都不是年仅十九岁、初出茅庐的韩子奇所能弄明白的。一气之下,他想离开这个自己跳进来的牢笼!但是,理智让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这里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里,以“奴仆的奴仆”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绶昌以及账房、师兄相处;他把自己摆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时间以外,抢着做小徒弟应该做的一切,用勤劳的双手、恭顺的笑容、和善的言语,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别人的容忍。按照店规,最小的徒弟负责做饭,这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窝头、咸菜是不需要什么技术的,但这却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里说:师傅、师娘,离开了你们,我并没有破坏清真教规,我是干净的!至于逢年过节,别人要“开荤”,他就一任他们为所欲为,自己仍然躲在一边吃窝头、咸菜。他想:三保太监郑和在宫里能忍,难道我就不能忍吗?一想到郑和,想到师傅没有完成的宝船,韩子奇就觉得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他只有挺起身来,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在磨练中过去了……
这一年,他不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汇远斋的买卖。账房和师兄在汇远斋厮混多年修炼出来的“生意经”,被他在递茶送水、无意交谈之间偷偷地学去了;蒲缓昌本来并不想教给他的,他已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而且,磨刀不误砍柴工,他提前两年完成了那件宝船!
蒲绶昌仔细对照《郑和航海图》和梁亦清留下的残玉,不能不承认韩子奇为他创造了奇迹,那宝船尽得原画神韵,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沧海横流,星月齐辉,旌、帆漫卷,桅、楼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画入微,简直是梁亦清又复活了!
蒲绶昌呆看半晌,没有言语。韩子奇却心中有数:他之所以能够以一年的时间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为他面前有师傅的范本啊,复制比创作毕竟要容易得多了!
验收完毕,蒲绶昌点了点头,说:“把这两件儿,都送到我屋里去!”
“嗯……”韩子奇试探地问,“师傅,这原来的宝船已然残了,您也……?”他多想把师傅的遗作留在自己身边,做个念想!
蒲绶昌却笑笑:“什么‘原来的宝船’?从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宝船,没有两件儿了,梁亦清的残玉,永远也不能见人了!”
“啊?!您要把它……?”
“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
从此,梁亦清的范本不知去向,韩子奇的宝船卖给了沙蒙·亨特。至于价钱,韩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宝船取走之后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来了。见了蒲绶昌,指名要见梁亦清、韩子奇。
蒲绶昌一愣,不知道亨特从哪儿打听来这两个名字。他做买卖,从来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从来不让他们和买主儿直接见面,惟恐被戗了行市,这一次却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纸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做出笑容,说:“亨特先生,您说的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经过世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宝船刚刚做完,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另一位,韩子奇先生总不会也死了吧?”
蒲绶昌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这是什么意思。做玉器古玩买卖的人,最怕是买主儿事后找出毛病、退货,都是熟主顾,一旦出了这种事儿,就很难办,汇远斋的声誉就要受影响。现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测地找上门来了,是要算账吗?好,那就来个顺水推舟,把责任都从自己身上卸干净,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韩子奇说事!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声色俱厉地朝后边喊了声:“子奇,你过来!”
韩子奇应声来到客厅,一眼瞥见那儿坐着个洋人,约摸三十多岁,黄头发、蓝眼珠儿,留着小胡子。他认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却并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绶昌说:“师傅,您叫我?”
蒲绶昌正要发作,沙蒙·亨特却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们好像在柜上见过面。没想到您就是韩子奇先生!”
“Good morning,Mr。Hunt!”韩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
蒲绶昌心里纳闷儿:嗯?这小子还会说英语?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韩子奇这点儿应酬英语,正是来到汇远斋之后偷偷学来的。
沙蒙·亨特说的却是相当流利的汉语,其用意当然是为了交往的方便,并且显示自己对中国的精通:“韩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制作的宝船,技艺之精,令人钦佩!鄙人今天特来拜望,一睹先生风采,不料先生却是这样年轻!”又转脸看看蒲绶昌,“蒲先生,贵店不仅珠王盈门,而且人才济济啊!”
蒲绶昌这才回过味儿来,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来算账而是来道谢,连忙接过去说:“过奖!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国有这么一句俗语吧:”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儿?‘先生对小徒的夸奖,也是鄙人的光彩,日后还要请您多多赏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来找‘金刚钻’啊!”
一场虚惊在蒲缓昌心里平息下来,这个结局使他十分高兴,只是仍然不明白:沙蒙·亨特怎么会得知宝船出自韩子奇之手,而且还带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个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风声,回头他得好好儿地查问一下,严加教训。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斋都已经不存在了,韩子奇成了他的人,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于留下后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韩子奇知道这个秘密。蒲绶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走漏风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子奇自己!
就在宝船竣工的那个晚上,韩子奇抚摸着自己心血的结晶,心中默默地说:师傅,我们的宝船终于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现在,您总算可以瞑目了!
昏灯如豆,琢玉坊里没有任何声息。韩子奇仿佛看到了师傅那清瘦、憔悴的脸,眉眼之间挂着笑容,朝他点了点头,就不见了。韩子奇朝着师傅的墓地方向,轻轻地舒出了郁闷于胸中已久的一口气。这时,他又感到了一个极大的遗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后的时刻也曾想到的一样:他遗憾这艘宝船在“驶”出汇远斋之后,沙蒙·亨特和将来所有观赏宝船的人都根本不会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韩子奇不打算就这样放走自己的宝船。他痛苦地思索着,想起了过去“博雅”宅老先生偶尔谈起的一个故事:明代万历年间,苏州琢玉大师陆子冈应御用监之召,进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听到陆子冈精于琢玉的美名,也听到他有一个“恶癖”:常在自己制作的玉器上署名。作为一名工匠,这是“越轨”举动,制作御用的器物,则更不允许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尽天下珍奇,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便决心以陆子网一试,诏谕他用一块羊脂白玉琢成玉壶,但不准署名。不日,陆子冈便把琢好的玉壶呈上,神宗皇帝细细把玩,果然是名不虚传,那玉壶做得“明如水,声如磐,万里无云”。神宗将玉壶通体查遍,并没有陆子冈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奖一番,赐了金银财物,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陆子冈做了什么手脚,便把玉壶反反复复仔细察看,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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