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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初不到这儿来就好了,”他暗自想着,“现在我看见了一切,自己简直完全弄得心烦了。”
他开始想着摆在他眼前的这一切:买得到的或者出自真心的爱情,花了钱的或者自由的接吻。
爱情!他简直不大认识。他一生由于偶然,由于奇遇,也有过两个或者三个女人,可是他的收入不容许他的任何例外的开销。他想到他从前的生活了,那是和大众的生活很不同的,很暗淡,很忧郁,很平塌,很空虚。
世上有好些真正没有运气的人,忽然一下,如同一副厚实的幕布被人撕开了似地,他望见了苦楚,望见了自身生活里的漫无边际的、单调的苦楚:过去的苦楚,现在的苦楚,未来的苦楚。最后的日子和最初的一样,无论在前,在后,在左,在右,他四周一无所有,心里一无所有,任何方面都一无所有。
车子的行列始终走到着。一对对在揭开顶盖的轿式马车的通过中间静悄悄地互相搂着的人,在他眼前显露出来又消失过去。他觉得全世界的人类都像是受着喜悦,快乐,幸福的陶醉在他跟前排成了队伍走过。他自己是个孤零零的,完全孤零零的旁观者。到明天,他也许依旧是孤零零的,始终孤零零的,孤零零得谁也没有尝过这样孤零零的滋味。
他站起了,走了几步,后来突然疲倦了,如同他新近赶完了一个长距离的徒步旅行一样,他重新又在第二条长凳上坐下了。
他等待什么?他指望什么?一点什么也不等待也不指望。他想起一个人在年老的时候,回到家里,看得见许多小孩子们咭咭呱呱地说话,应当是有滋味的。一个人被那些由自己抚育的孩子们围绕,疼爱,温存,对他说些有趣的和天真的话使得冷落的心重归温暖,使得一切都受到安慰,那末这时候,老境是甜美的。
后来,他想起了自己那间空的卧房,想到了自己那间清洁而愁惨的小卧房,除了自己从来没有谁进去过,于是一阵烦恼的感觉紧束着他的心灵,那间卧房,在他看来,觉得比他那间小办公室更教人伤心。
谁也没有到那儿去过,谁也从来没有在那儿谈过天。它是死了的,哑了的,没有人声的回响的。旁人可以说房子若是被人住过,那末它把住过者身上的东西多少保留一点在它的墙壁里边,保留一点点姿态、形象和言论。所以凡是被幸福家庭住着的房子都比不幸的人住着的房子快活。他那间卧房正同他的人生一样,是绝没有任何纪念的。后来,想到要回到那间卧房里,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照着老样子重新去做每天夜晚的种种行动和工作,真使他很害怕。末了,如同为了使自己和那间不吉祥的卧房以及那个将要必然又来的时刻更离开得远些儿似地,他又站起了,并且,忽然遇见了树荫下的第一条小径,他为了到野草上去坐,就走到一座轮流采伐的小树林子里了……
他听见了他的周遭,他的头上,四面八方,有一种模糊的,无限际的,连续不断的声浪,一种由好些数目很多种类很杂的噪响构成的声浪,一种微弱而远近皆有的声浪,一种不确定的和巨大的生命活动:那正是巴黎的气息,像一个巨人似的气息。……
已经上升的太阳在布洛涅森林上面罩着一层光浪。三五辆车子开始流动了;后来骑着马散步的人们都快快活活地到了。
有一对人儿在一条没有游人的树荫小径上散步。突然间,那青年妇人抬起脑袋,望见了枝叶当中有一件棕黑色的东西;她吃惊了,不放心了,伸起手指着:
“你瞧……那是什么?”
随后,叫唤了一声,她不由自主地倒在她那个男伴侣的怀里了,他只得让她躺在地下。
看公园的警士立刻被人找来了,他们解下了一个用裤子吊带自缢的老人。
有人证明自杀是在前一天晚上完成的。那些从他身上找出来的证件,表明了他是拉菩时公司的司帐员勒腊。
有人把他的死亡归入一种无法揣测动机的自杀之列。也许是一种突然而起的痴癫结果吧?
'24'首饰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 ;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说: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
“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
“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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