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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第2页)

罗鹭见老头胡闹歪缠,年纪看去虽老,也不知为何身体竟那样灵巧。脚底又似乎虚飘飘的,并不见有多大力气。自己在练成了一身内外功夫,竟会被他跑来一把抓住,怎么分解也分解不开。气得几乎想给他吃点苦头,用内功中大擒拿法将他两手掰开。后来一想:“这种老无赖,胜之不武,反让外人知道笑话。”只得强忍气喝道:“老头儿,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老头仍是满不理会,索性大嚷大骂起来。友仁从旁连连劝解,丝毫无效。老头反说:“似你这等书呆子废物,只会种花抱婆娘,我老人家不屑于理你呢。”罗鹭几番想要动粗,都勉强忍住。

后来友仁见闹得太不像话,又恐罗鹭气急生事,听出老头口气是要讹诈,只得认作活见鬼,便笑问老头道:“你要我们赔你酒食,原物实在没法归还,折给你钱行不行呢?”那老头闻言,容色少和,答道:“要说赔我钱,我还不愿意,不过也可将就,但是须要他亲自拿出来。你也没有钱,就有我也不屑于要。”

其实友仁因为山中羽流多半熟人,游山不比出外,用钱不着,身上真的还是分文俱无。

罗鹭虽带着一些散碎银子,少爷脾气,服软不眼硬,吃老头讹诈了去,委实不愿。无奈老头实在难惹,沾上便不放手,除了将他打倒,实无解法。但自己在负义侠之名,恃强欺凌老弱,不问理由如何,终非雅道。想了想,对老头道:“钱我便与你,只是似你这般行为,下次再向别人如此,犯在我的手内,难讨公道。我们游山,不犯与你怄气,也没带什么零钱;这块银子,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省得靠赖骗营生。”说罢,往囊内掏出一块二两多重的银子。罗鹭还要往下说时,老头见了银子,立刻放手,面带喜容,一把抢过,说道:“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赏你脸呢。你本来心里老想和我动手,但你那点儿鬼画桃符(川语:骂人本领有限。)还不晓得行不行呢。”说罢,连头也不回,竟往桥那边走去。罗鹭听了,自是生气。经友仁连劝带拉,他为人素来豁达,走没多远,便已丢开。

一路指点烟岚,说说笑笑,不觉过了老捕坪。前面再转过一座高崖,便离天师洞不远了。那崖壁立路侧,面对一片广原。原上生着一片茂林,郁郁森森,枝柯繁密。虽是九秋天气,因为上暖泉甘,树叶黄落甚少。浓荫覆盖中,不时看见一丛丛丹枫红叶点缀其间。从高处望下去,宛似摊着一幅锦茵绣褥,华艳非凡。再加上天风伶冷,泉声潺潺,崇山峻岭,凝紫堆青,云清天高,碧空无际,越发令人心旷神怡,万虑皆忘。罗鹭不住口地直赞有趣。友仁道:“这里算得什么?崖那边红叶茂林,一片丹霞,还要美得多呢。”

罗鹭正要随了友仁举步,忽听来路天空中有一种奇异微妙之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日光耀眼,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仿佛见有一线光华,细如游丝,比箭还疾,直往崖脚那片茂林之中投去。定睛一看,不禁“暖呀”一声,舍了友仁,从崖旁慌不迭用力将脚一点,一个长龙入海,往下穿去。到了下面,连纵带跃,步履如飞,直往林中跑去。友仁不解何意,不禁惊疑。隔有好一会,罗鹭才从林里闷闷不乐地跑了上来。友仁问是何故,罗鹭道:“再也休提。我成年到头访求剑仙侠客一类的异人,这两三年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神。虽物色到几个有名的武师,真正飞行绝迹的异人却未碰上一个。好容易今天遇上,又被我自己糊涂,当面错过,岂不是平生一件恨事?”

友仁听他说得没头没脑,还是不懂,便问:“我们一路问来,只见着一个讹钱的老头儿,哪碰见什么异人?莫非适才你跳到那树林里,就是去找异人的么?”罗鹭自怨自艾地答道:“你哪知道,那位老人家便是一个飞行绝迹的异人,只怪我适才瞎了眼。他装疯装呆地试我,我竟会不知道,还当他是个老骗子。你想,那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年将半百,身子那样瘦弱,竟敢醉卧在悬崖石阑之上,当然不是平常之人。这一层我见不透,且不说了。单说我自幼酷好练武,虽是不得门径,也着实有点根底。自从先父一亡故,这几年得遇名师,练成一身内家功夫。虽不敢说铁皮铜筋,刀枪不入,寻常兵刃暗器不打中我的要害,也伤不了我。怎么会被这位老人家呕吐出来的几粒残饭,打得脸上生疼?我竟蒙了头,只顾生些闲气,却把这旷世难逢的良机忽略过去,真正可惜,该死!直到未后,听见天空响声来得异样,颇与前些日在成都听人说那剑仙御气飞行的破空之声相似。连忙留神追踪赶去,已不及了。”

友仁见罗鹭满脸懊悔,不住垂头丧气,便劝慰他道:“即便空中响声果是剑仙一流,你又没有看清,焉知便是那位老人家呢,凡事俱有前定,真是仙缘,迟早总会遇上,何须气急到这般田地?”言还未了,罗鹭答道:“你说得真轻巧,有那么容易的事?起初我见他许多无理取闹,太已不近人情,心想异人奇士往往故作疯狂,游戏三昧,未始没有动物色之念。及至留神观察,竟看不出一丝过人地方。总算还能忍耐,没有恃强凌弱,闹下笑话。同他分手走出老远,我不知怎的,尽自心动回望。到了这坪上,从高望下,还隐约看见他一些影子。就只一转顾问,便听破空之声。循影注视,已在林中现身,不是他是谁?还有一位瘦长的异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丛丛未见过的花草,正从林中出迎。连忙赶下,只是一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便不见了。我跪在地下哀求了一阵,始终没有看见,知道飞行己远,才上来的。”

友仁闻言,也觉可惜。又劝慰道:“大表弟不须后悔。你想他如不想见你,头一次你既错过,要是看不起你,第二次何必再显形迹?像我才是无缘的人,先前连我的钱他都不要。后来我不随你纵下崖去,固然无此本领胆力,上下相隔大远,为何只你一个看见光华和他本人?我除了微闻声息,什么影子也没看见,可见这位仙人是事出有心,早晚总还要给你机会。那时再不留心错过了,才算绝望呢。”罗鹭仍是闷闷不乐,推说身子不快,连红叶也懒得看,急干要回去。青城本是友仁常游之所,此来专为陪客,只得由他。二人仍由原路回转,罗鹭还存万一希望,逐处留神,哪有老头影子。

直到长生宫坡前,才碰见两个道士,俱与友仁相熟,互相见礼,知宫中观主邵凌虚闻得友仁游山,已治素斋相陪。友仁连未休歇,也觉力乏;道士盛情,不可不扰。道士坚邀进门,邵凌虚也得信出迎。罗鹭见那邵凌虚面目清癯,颇有道气,不是平常羽流。暗想:“青城为道书上有名洞天福地,异人尽多方外之交,也许得知一点踪迹。反正回去也没事,不过因友仁不惯满山乱跑,又恐友仁在侧,异人不肯出见,打算将他送回家后,独自再来寻访。就朝道士打听,也是办法。”便不坚持,一同随入。

长生宫原是昔日李雄、范长生隐居修道之所,历代多是有道行的羽流做观主,流传的仙迹很多。这邵凌虚,出身世宦,看破世情出家。虽不是什么高人异士,人极风雅,尤其精干星相六王之学。友仁坚欲访他,一则多日不见,歇脚叙阔;二则他精干占卜,年前曾托他起了一卦,说应在至亲骨肉身上,就在这三年之内,主有绝大灾厄。心想:“自家本分,不会有事。妹夫罗鹭好勇斗狠,喜管闲事,莫非应在他的身上?”难得罗鹭到来,成心想请他看看相貌,断断休咎。

落座叙完寒暄,友仁略道来意。邵凌虚便笑道:“令亲身具仙骨,气字清奇。若照他人看来,二目净若澄波,而藏锋蓄煞,兰台紫府隐现赤纹,天庭高露,三峰耸秀。虽说得天独厚,祖上根基非比寻常,然而过清无浊,威棱内蓄,有正煞而无正权。仿佛群林蔽野,一木独秀;危峰砥柱,独峙中流。世上千年华盖,能有几株?龙门奇石,能有几个?早晚还不是被大风狂澜摧残净尽。可惜一副大贵的骨架,反被一身至清至奇之气掩盖成了贫薄。主于幼遭孤露,弱冠以后,不但富贵难期,更无顺心适意之时。纵不致流转沟壑,也必蹭蹬终身。贫道却不赞同这般说法。自以为造物生人,必有所为;英灵毓秀之气所钟,决非偶然。若不任他发泄,何必给他这种秉赋?以令亲之相,置之富贵中人,诚非所宜。恕我言直,似这等清奇孤高骨相,如能抛弃外物,投身方外,虽然英煞暗藏,不能成佛成仙,也必可以成为像空空、精精一流的剑仙侠客。机缘遇合,据我看来,目前已在发动,恐不会远了。”

友仁听了,知他素来相得灵准,暗暗吃惊。罗鹭闻言,却正合心意。刚想发问,邵凌虚又对友仁道:“若照目前来说,施主是至福人。三十年后,你二位比较,却难说了。实对二位说,贫道数十年来,阅人何止千百,似这位这种至清至奇相貌,只在去年冬大雪黄昏时节,见到过一个。那人是个老者,体形极为瘦小。彼时山顶雪封,漫说是人,连野兽也难飞渡,我却见他从捕坪悬崖上缓步下来。匆匆一面,无缘攀谈,仅在后呼唤,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我见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这位又强得多了。”

罗鹭闻言,连忙细问身貌,果与刚才所见老头衣着身容俱都一样,只是邵凌虚未曾见过第二面,问不出所以然来。心中闷闷的,猜定异人住在山里,越发动了向往之心。这时一意访仙,几乎连心上爱妻也置诸九霄云外。

山中饭早,吃完斋,天还未黑。友仁见罗鹭满脸愁思,恐人魔道,便和邵凌虚告辞回家。临行悄问:“亲人有灾,是否罗鹭?”邵凌虚道:“照前卦象看,仿佛应兆的人于至优绝危险之中,还有旷世奇逢。出死人生,先危后乐,好似属于阴人。罗施主终难免遁迹方外,却是无大凶险。”这一番话,把友仁闹了个心神不定。便疑心甄氏有了两月天癸不至,莫非产期中有甚乱子?万也没想到未出阁的妹子身上。

回家以后,两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谈了谈,便即就卧。第二日一早,友仁醒来,不见罗鹭,忙唤长年来问。回说:“天还未亮,表少爷就叫门出去,说上青城山寻邵道士算卦,中饭后准回来,不要派人去找。”友仁连忙着人到长生宫去问,说是昨日走后,并未去过。知是昨天的道儿,怕他遇见异人,真个出家,好不焦急。饭后正要着人遍山寻找,罗鹭已经回来。问出并未遇见老头,略为放心。

由此,罗鹭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亲事,没早没晚往山里跑。有时友仁劝得急了,有一次竟借故回转成都,说去天,办完事就回来。谁知他却裹粮入山,连去数日,直到回来,才得知道。转眼残年快到,大雪封山。罗鹭虽有本领,也无法攀登,才行暂时中止,打算告别回去。

以前的事,友仁始终未向甄氏提起。反是甄氏听下人传说,又见亲事越等越没信,问起友仁,好生埋怨,说:“早知你这般呆法,还不如我来呢。只因你想等妹夫自家开口求说,差点没弄出事来。”当下也不等罗鹭说出告辞的话,先备下一桌丰盛酒席。席间,仗着生花妙舌,把罗鹭父母的遗命和成家立业的做人大义,隐隐约约点了个透,却没表示有催娶之意。罗鹭一连游山数日,并无佳遇,已渐有些灰心。经这一席话,猛想起青梅竹马之情和来时初意。大丈夫焉能负一孤女子?何况多年爱侣,岂忍令其丫角终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聪明人一点便透。饭后,老着脸,和友仁说了心事,仍用来时打的主意:回成都去,使姑母开口主婚。连日期都商量好,趁着正月里,友仁夫妇带了芷仙给他姑母拜六十整寿,就便在成都办理喜事。此时便算定局。罗鹭因还要回家准备,第二日告辞动身。友仁夫妻,也不再留,总算少了一场心事。

嫁妆早已安排妥当。因为当兄嫂的友爱,又是富家,刻意求工,连年也未安逸过,添了这样,又是那样。芷仙虽恼着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欢喜。

因为正月甘七是长亲六十整寿,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赶去才来得及。所以忙过了十五,兄嫂妹子带了几名长年丫鬟,一行十余人,径往成都进发。嫁妆有的在成都早已备就寄存,有的也早都送去。大家欢天喜地,坐船动身,沿江东去。到达离成都还有三十多里路的周板场,上岸换轿,抄田岸中小路捷径,往西门城内走去。

这时上元才过,孟春时节,虽没什么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成都气候温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泞难走,可是树枝桠上的残雪犹未消融净尽,到处都是一树树的银花,琼枝堆艳,分外显得华美。有时轿子走过矮树底下。轿顶绊着树枝,便洒了人一脸的雪水,陡地一凉,兀自觉得添了几丝寒意。

友仁心里埋怨轿夫,不该舍了石板大路不走,只顾贪走一些近路,却去抄行这种野外田垄。路上这么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寻思之际,忽见迎面田岸上走来一个道人,穿着打扮,好似哪里见过。及至道人挨肩过去,才想清晨在河坝上岸时节,曾见这道人向着自己的坐船探头探脑。挠夫子说他已跟了十多里地,鬼头鬼脑,不是好人。骂了他几句,他也没理,只冷笑了两声走开。当时因见这道人生相古怪凶恶,多看了他两眼。随后友仁忙着招呼家人们上轿,不多一会便动了身。这条路自己昔日走过,并没岔道,怎会从对面走来?不禁心中一动。

友仁坐的轿子原是头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两个陪嫁的丫鬟合坐。余下便是些长年挑着行李,跟在后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风景,挑起轿帘外,所有妇女照例是轿帘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见轿中人的面目。那道人刚从友仁轿前过去,忽听后面长年吆喝起来,同时又听空中“嗡”的响了一下。友仁连忙探头轿外,喊过长年询问。那长年道:“适才一阵风刮过,不知怎的,上轿的时节,抬轿的搭扣没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兰她们的轿帘都被风刮了起来。偏巧那鬼道士走来,竟往大娘、小姐的轿里面探头去看。我们见他不老成,骂着要打他,才吓得他往田里踩着稀泥跑了。我们怪抬轿的不小心,他们还死不认账呢。”友仁闻言忙攀扶手,探出头去,往回路上四下里细看,只有远处场坝上有两三匹黄牛在那里晒太阳。正是乡下吃早饭的时候,虽然到处都有茅舍炊烟,并无人影,哪里还有道人踪迹。问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纵有秧针,才出水面一两寸,有人也无处躲藏。

若在平时,友仁一脑子都是孔孟之书,哪信什么邪魔外道。自从在青城山遇见那个怪老头儿,又听罗鹭平日说起剑仙异人,那般活灵活现,只有数月光景,已然改了观念。因知风尘中尽多异人,自己虽无目的,不由也要随处留心。友仁暗想:“这两次又遇见那个道人,尚可说他是土著,另有捷径或者腿快,又从前面赶回。惟独这阵风来得奇怪。自己在前面,漫说不曾觉有风,连轿门几串穗子都是迎面飘拂,不曾胡乱摆动。帘钩纵不牢固,也不能后面三乘轿子的帘儿同时被风刮起,那道人又有那种可疑行径。”不禁骇怪起来。仗着一行人多,虽不害怕,总觉心神不安,如有大祸将至。当时恐启家人惊疑,也未深说。只命长年招呼,将甄氏轿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钱,快走。”

成都轿夫,本来出名的又稳又快。一听客人加了酒钱,自是卖力,一个个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飞走。虽然道路泥泞,禁不住熟能生巧。友仁在轿中,望见前面两乘轿子平如顺水轻舟,贴在轿夫肩膀上,纹丝也不动地直向两旁雪枝底下穿行过去。只听泥脚板踏在泥水上叭叭响成一片,与轿夫呼喝之声相应,两旁尺许来长轿围上的红绿穗子迎着微风,一齐向后飘拂,身子稳得和腾云一般。

没有半盏茶时,已跑出了几里地,眼看再转过一两个田岸,便是进城大路。虽喜快到地头,不知怎的,友仁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正不解今日是何缘故,无事发烦。忽听后面銮铃响动,蹄声得得,耳旁又听喊声大起,不由大吃一惊。还未及将头伸出轿门去看,一骑快马,已从斜刺里飞一般往轿前冲来。定睛一看,不禁高兴起来。同时来人已先时出声招呼。

原来马上坐着一个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亲的小孟尝罗鹭。因为算计姑母寿期将近,友仁全家快来,按照习俗,妻子尚未过门,本不应亲身前去迎接。一则男家并无多人主持,再则自己和友仁,又是总角莫逆之交,素来天性豁达,连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几月,哪还在乎这个。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礼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脸皮,亲来迎接,以免友仁不常大举出门的累赘,好帮着下船时照料。这两日他都约了那两个教他武艺的名师申纯、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计船到时刻,往河干迎候。他却没料到友仁因成都亲友大多,罗鹭平素又不拘小节,不比在青城是个山居,自己素来恬淡,除年节外,不与外人往来,凡事还是本着俗礼,省人背后议论。知他必在当午船到时候来接,特地多给挠夫子酒钱,头天多赶了一站多路。次日未明开船,天亮就到。打算将妻、妹送到秦家之后,再去拜望罗鹭。

罗鹭午前到了河干,闻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听正是友仁全家。仗着马快,沿路赶了下来,申、任二人在前,罗鹭在后。刚刚放完一辔头,按马缓行,耳旁猛听路侧丛树林里有人说道:“我出现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伙人虽然免难,毕竟还是被牛鼻子跑了。”又听一人道:“那厮恶贯满盈,不久终伏天诛。我们还是找白矮子去吧。”罗鹭刚觉那头一个说话声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师已将缰绳一提,放开辔头,跑了下去。罗鹭的马恋群,不等罗鹭抖缰,一声长嘶,也自跟踪往前飞跑。毕竟心中惦记接人,被马一跑,未暇深思。仿佛耳际还听得天空似风筝般很细微地嗡嗡响了两声。当时只顾放马扬鞭,追赶前骑,均未在意。

直到会见友仁,一心叙阔,随即丢开,将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别引见之后,挨着友仁轿子,且谈且走。不觉过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惊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个什么?”罗鹭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片灰云,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扑面飞来。仿佛很快。正在相顾惊异,耳旁猛听申纯惊叫道:“祸事到了,前面的人还不停轿下来逃命?”言还未了,那座奇怪的云峰已疾如奔马一般卷到,忽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天日无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吓得人喊马嘶,乱作一片。罗鹭和两个武师那般本领,竟会抢不上前头去。只勉强翻身下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顾。还算好,那风云来得也快,去的也急,没有半盏茶时,便即过去。依旧日暖风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云峰在日光下滚滚飞驰,转眼往天边飞去。

这时几乘轿子大多连人跌翻,轿顶也被风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乱。风势略定,罗鹭见第二乘轿子倒在路旁,两名轿夫一个还在抱着轿杆挣扎,一个伏在地上连动也不动。心中惦记着芷仙,不知可曾受伤,首先一箭步纵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嗳呀”一声。原来轿中芷仙,竟然被风刮得不知去向。这一惊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从轿中跌出,总算还不曾受伤。因为变起非常,本已吓得面无人色。再听罗鹭在芷仙轿前失声惊叫,料知出了事故。悬着心跑将过来一看,越发吓得体似筛糠,又惊又痛。还算罗鹭稍微镇静,连同两武师遍处寻找。除甄氏那乘轿子的轿夫有些经验,因见风大难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轿,与友仁两个人侥幸没有受伤外,余人虽然大半跌得皮青脸肿,肉破血流,俱还在场,只不见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妇与罗鹭,两个是骨肉义重,一个是比翼情深,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风刮出轿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两武师与手下健仆,乘着快马,往四下里搜寻,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无踪影。在自忧伤肠断,一筹莫展。

那姓申的武师,当年原是绿林侠盗,外号人称无翼神燕,生平见多识广。见友仁两郎舅焦急,便劝慰道:“我看那旋风来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风刮去,决非二三十里以内所能寻到下落。现在轿仰人翻,还有好些受伤的人和女眷们,裘兄文弱,无济干事。莫如命轿夫将轿子收拾收拾,派两名家人,护送裘兄夫妇行李,寻了住处。同时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罗贤弟骑着快马,顺着风行之路往前搜寻打探,或者还有万一之想。否则裘小姐一个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伤,孤身在远处坠落,也有不便。”友仁一听,事已至此,虽然伤心,也是无法,只能尽人力,以听天命罢了。夫妻二人向着罗鹭等三人,忍泪含悲,道了重托,告别往城中走去。好在轿夫虽有两个受重伤的,还空着一乘轿子,这时业已喘息过来,早将残毁之处扎好。罗鹭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两个下人跟去,开发轿钱医伤等费。送走了友仁夫妇。同了两个武师,略商前途会合地点,快马加鞭,分头跑了下去。

可怜罗鹭既是伤心,又觉对不起友仁夫妇。如在服满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爱夫妻早成连理,哪会遇上这样天外飞来的横祸?一路上心似油煎,用尽目力。一边向人打听,又加重托:如有人能寻见芷仙,不问人是死是活,不惜万金重谢,连看带跑,逢人遍告。直寻到黄昏时分,同武师分而复合者几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虽不困,却已马乏难行。罗鹭更是从早到晚,只在路上讨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终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问的人,还说也曾见有那座云峰从天空飞过,只是越飞越高,转眼不见,风也并不甚大。十里以外问人,简直连那怪云都无人看见,天已昏黑,无可奈何,两武师再三劝慰,才垂头丧气,骑马赶回。叫开城门到家,业已三更向尽。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两目皆肿。一见罗鹭等空身回来,知是绝望,越发大放悲声。罗鹭对景伤情,又是一番伤心肠断。自此劝慰了好一阵,才行止泪。

罗鹭重又将二武师和许多门客请至后面商议,俱都无甚善策。就中只有一个新来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纪最轻,到才不过两月,见家人纷纷议论,先是沉吟不语,忽然起立说道:“裘兄来时,路上可曾见什么异兆么?”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后,不知如何,总觉心神不甚宁静,不久便遇这场大祸了。”说着说着,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将前事说了。尤璜闻言,吃惊道:“照此说来,恐怕令妹难得生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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