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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秀英有一张天然的锥子脸,唇红齿白,脸带桃花。她觉得自己是在场的女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却没有得到跟自己相貌想匹配的注视;她空有一身的才艺,但是在这个场合却稍微有点吃亏——别的姑娘会的大多是小唱或者乐器,都是酒场上的固定节目,白秀英拿手的本事是说唱,掐头去尾来一段说隋唐的弹词,只能破坏气氛。所以,别人不愿意出头,白秀英愿意,只要能成为今天晚上的焦点,怎么都行。
蔡倏咧着嘴干笑了两声说:“这位姑娘,在下早就弃文从武,不再写诗了。”
潘龙说:“那么蔡兄就给我们表演舞棍吧,蔡兄的乱披风棍法据说舞动起来片叶不沾,泼水不进。”
蔡倏确实能像疯子一样大吼大叫着轮几圈棍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棍法有些难看,用来打架还可以(其实也不行),用来表演就上不了台面了。
“我这棍法过于粗野,只适合上阵杀敌,不适合在人前表演。”
白秀英掩口笑着说:“越是粗野越有英雄气概,奴家唱过很多英雄好汉的故事,却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英雄。”
潘龙又说:“或者蔡兄把刚才跟过卖吵架时唱的歌再唱一遍好了。”
白秀英拍着手说:“那就更好了,在场的姐妹们还可以给蔡公子伴奏。”
蔡倏听他们提起刚才的事,臊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被人无视的高登站起来拱拱手说:“不才今日倒是口占了一首七言八句,名曰《即日》,想请诸位兄台指正。”
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之中,高登清了清嗓子,曼声吟道:
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
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
泼听琶梧凤,馒抛接蔡郎。
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
一边吟诗,一边还表演——“日暖看三织”,高登左脚踏前一步,左手扯着右衣袖,右手指着左上方看;“风高斗两厢”这回改成右脚踏前,右手扯着左边衣袖,左手指着右上方看了;“蛙翻白出阔”,双手手掌朝上摊在身体两侧,同时耸肩膀;“蚓死紫之长”,两手食指在胸前比量出大约半尺的距离……
高登的表演唱结束之后,阁子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没有喝彩的声音,也没有人开口嘲笑他。他们要是知道什么叫“不明觉厉”就见鬼了,但是“不明觉厉”正是他们对这首《即日》的观感。这首诗一听就知道是对日常生活的白描,用词也一点都不深奥,配上高登一板一眼的身法动作,明显有一个故事在里面,可是这些自诩才华横溢的人,谁都不能理解这首诗背后的含义。隐语乎?黑话乎?典故乎?每个人脑袋里都是一团浆糊,大家都觉得自己的学问一下子不够用了,就想让别人开口问高登这首诗在说什么。
男人的脸皮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薄如蝉翼,所以四位世家子弟和三位太学学子,无论如何不能自己开口去问高登,同时它又厚得像门板一样,可以让几个男人一至决定把身边的姑娘推出去,让她负责扮演无知者的角色,一时之间,每个姑娘背后都有根手指在那里戳啊戳的。于是爱出风头的白秀英又当仁不让、挺身而出请高登解诗。
高登也不在乎他们前倨后恭的样子,笑得很礼贤下士,解曰:“日暖看三织”是说,如今已经是五月了,天气暖和,我家屋檐下面已经有三只蜘蛛在结网了;“风高斗两厢”,我回头又看见两个厢房间的过堂风里有麻雀在争斗;“蛙翻白出阔”,台阶上有只青蛙死了,肚皮朝上,像是一个雪白的“出”字;“蚓死紫之长”,台阶下面有条长长的死蚯蚓,像个紫色的“之”字;“泼听琶梧凤”我正端着碗吃泼饭的时候,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啊,不是,是弹奏《凤栖梧》;“馒抛接蔡郎”,我刚把泼饭喝完,要开始吃馒头了,结果蔡倏来找我玩,我只好把馒头扔掉去接他;“归来屋里坐”,回来请他到屋里坐坐,“打杀又何妨”,正好看到门上钟馗打小鬼的画,不免心中感慨,这些不知死活的小鬼敢招惹钟馗爷爷,就算全都打死又怎么样呢?
潘龙他们几个人听了高登的解诗,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纷纷露出古怪的笑意。潘龙把桌子拍的啪啪响:“高兄文采了得,冠绝东京。”高虎同意说:“整个汴梁城,也只有坠马前的蔡兄可以跟高兄一争长短。”孙九鼎哈哈大笑:“我等定然在士子中大肆宣扬这首《即日》,让高兄令名远播。”秦桧张口欲言,想到那句“打杀又何妨”,最后什么都没说。
在座的行首,也都粗通诗文,此时掩着嘴轻笑,白秀英要出风头,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结果嘴里的蜜饯卡在嗓子上,粉脸顿时变得通红,双手在嗓子附近拼命比划。白秀英如愿以偿,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一个行首在后面拍她的后背,高虎出主意说用筷子夹出来,曹彪反对说必须灌水冲下去,石豹突发奇想,用发丝轻搔白秀英的鼻孔,好让她用喷嚏把蜜饯喷出来。每一样办法都试过之后,白秀英的脸色已经发青了。杨逸臣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五六寸长,薄如蝉翼,状若柳叶的小刀,哪怕是在高登解诗时也毫无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透出狂热:“事已至此,小生倒有个主意。让我切开白姑娘的咽喉,在气管中插入一节芦苇通气,然后把蜜饯取出来。”
高登轻轻咳嗽一声说:“既然大家的办法都没用,不如让在下来试试。”
高登走到白秀英背后,双臂紧紧搂住白秀英的胸肋之间,用力地由下向上挤压。两个人身体贴得格外紧密,看起来就像是高登在后面不停地顶她一样。反复数次之后,蜜饯被白秀英噗地一口吐出来,正中目瞪口呆的潘龙的脑门。
蔡倏在高登吟诗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皇城边上一条黑狗和一条白狗一前一后跑过来,白狗骑在黑狗身上,旁若无人地开始做活塞运动,姿态跟刚才的高登和白秀英颇有几分相似。蔡倏看见了,哈哈大笑,然后包括白秀英在内,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高登指着白狗说:“跟它不一样,在下真的是在救人。我用我‘花花太岁’的名誉担保。”
第十章 薛定谔的傻瓜
黄土铺就的道路被夜露打湿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像白天那样尘土飞扬,也不会像雨后一般松软难行,高登和蔡倏穿过喧嚣的街市,灯火和人声在背后远离,静谧的月光却当头压下来,粉碎了他们交谈的欲望。他们沉默地前行,直到高登在一个高大的门楼前停下来,一路上心事重重的蔡倏才发觉已经回到了家门口。蔡倏没有急着进去,只是站在那里轻轻拍打着门楼前面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像是在下某种决心。
蔡倏突然问道:“你刚才那首诗其实很烂吧?”
高登笑了:“何止很烂,简直烂透了。”
“他们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但是刚才应该是在嘲笑你。”
“不只是他们,明天,大概整个东京的人都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吧。”
“你不害怕被人当成傻瓜吗?”问完这句话,蔡倏看见高登做了个“蛙翻白出阔”的姿势——摊手加耸肩。
“那又怎么样,每个人都可以是很牛逼地活在别人眼里的傻逼。”高登无所谓地笑笑,“这就叫‘薛定谔的傻逼’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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