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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1页）

路修好了，路上来往的车也慢慢多了。开三轮车拉客的老蔡也每天晚上把车开回家里，第二天一早，拉着村里去乡里念书的学生出门，晚上再给送回来。

赵大壮跟赵亮又领着人在路上挖过两次坑，第一次挖了不到半尺深，被村里人给发现了，便急急忙忙逃进了苞米地里。许是没看清挖坑的人是谁，事情便不了了之了。一个礼拜以后，赵大壮又领着人上路挖坑，刚挖好一个直径一米多，半米多深的坑，还没来得及往里倒水，结果叫陈宗宝跟他爸陈建国给碰见了。既然碰见了，于公，这路是陈家村人花了四个多月时间修的，不能眼瞅着有人搞破坏；于私，陈建国受了赵清明多少年的气，他儿子陈宗宝也三天两头被赵大壮欺负，这气自然是不能轻易就咽了的。回了村，便去村部向许富贵告了状。许富贵没去赵清明家找赵清明说理，而是用村部的广播把全村人都给召集到了村部大院里，把赵大壮又带着人去路上挖坑的事情跟大家伙儿说了。这种事情，大家伙儿自然是有一个算一个，都非常气愤。赵清明也在人群中，原本就是去凑个热闹，听了这话，脸上挂不住了。他这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当众被大家伙儿你一嘴他一句的埋怨，又羞又恼，回家拎了铁烧火棍就出村找赵大壮去了。那天，赵大壮被他爸当着全村人的面，拿铁烧火棍狠狠地抽了五下，硬是把烧火棍给抽弯了。打那天起，赵大壮再没上路挖过坑。也许挖过，但肯定没在陈家村修的那条路上再挖过。

路修好半个多月以后，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从乡里开进了村部，新上任的周乡长从车里走了出来。上次为了村里牛棚剪彩的事情来的蔡乡长调去县土地局了，周乡长是新来的。何成伟也从车里下来，手里握着一卷纸。

周乡长从何成伟手里接过那卷纸，展开来递给许富贵。许富贵接过细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张奖状，表扬他实干修路。

周乡长给许富贵奖状的时候，赵清海也在村部，亲眼看见了周乡长拍着许富贵的肩膀，鼓励他还得好好干，说是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乡里提，乡里一定大力支持。赵清海把周乡长给许富贵奖状的事跟赵清明说了，赵清明闷声闷气拿阳历牌纸卷着旱烟，抽了两口，叹气说：“我干了这么多年，一直想着啥时候也能让乡里给个表扬，可一直也没得着。人家这才当了不到半年村主任，不到半年就……”话没说完，赵清明又叹了口气，不说了。

赵清明确实没话可说。秋天有从乡里开车来村里收粮食的二道贩子进村里收粮，开价跟在别的村开的价一样，不再像早些时候那样，因为路不好走，非得压两分钱价。村里挨家挨户，包括赵清明家，都得了实惠。赵清明坐在炕沿上叹气，说：“这事干得漂亮。这事情要是我干的该多好。我当初咋没想到这了。”

修路的事情，赵清明没想到，也没参与。可现在路修好了，赵清明突然有一个想法，这路不能白修，陈家村修的路，凭啥外地的车在路上来回跑？赵清海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清明的意思，开村委班子会的时候，赵清海就在会上建议，从乡里到陈家村之间的路段上设一处路卡，行人跟本村的车辆放行，外地车辆经过一律需要交纳过路费。

赵清海说：“现在道上的外地车挺多的，我昨天还专门数了一下，有十二辆外地车路过咱村。一辆车一次不用收多少，就收五毛，一天就是六块钱。那一年算下来，咱欠大石头沟村跟哈山村的钱就都能还上了，还能剩几百块钱。”

许富贵说：“这事我不赞成。路是咱修的，咱修路也确实是为了让村里、让大家伙儿将来挣着钱。可要是在路上弄个路卡，那成啥了？那不成了早先的土匪了。这都是社会主义年代了，还整那套‘此路是我开，过路得交买路钱’的事，那是犯法的。”

又说：“就算不犯法，咱这收钱了，别的村要不要也在路上收钱？真要是有那一天，咱开车去别的村串门，不交钱还过去不了呗？这事要是真干出来，还不得叫别的村给笑话死。”

“可不是。这事不能干。”人群里有人说。

“修路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老赵家出人出钱？这会儿路修好了，倒是想着捞好处，给你们养牛欠的一屁股债给还了？”又有人说。

赵清海登时来了火气，刚要张嘴骂人，话到了嘴边，却没了声音。赵清海深吸了几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低头不吱声了。在路上设路卡收费的事情也就没再提。

还是那句老话：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年赵清明新官上任，头一把火没点明白，把火点到自己后屁股上了，烧漏了裤子，成了十里八村的一个饭前饭后的笑话。索性破罐子破摔，后两把火就没烧。许富贵也是新官上任，这头一把火点对了地方，修好了路，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头记着许富贵的好。紧跟着，许富贵又点了第二把火，烧得也还算漂亮。这第二把火就是替前任赵清明擦屁股，还了欠大石头沟村和哈山村的债。

陈家村修完路不出半月，正赶上大石头沟村修拦河坝。村里人家家忙着打理自家的地，农闲了就想着躺炕头上休息，没几个人愿意出工出力。

许富贵就跟大石头沟村的村主任商量，说出工出力的事情由陈家村来干，按工程量来抵扣欠的钱。大石头沟村的村主任犹豫了一番，心想反正陈家村拖欠了这么多年钱一直给不上，正好修拦河坝急着用人，便应了这件事情。于是，许富贵跟村委班子商量，便把事情给定了下来。许富贵跟村里人保证，出工出力的人，村里给记账，等村里有了钱，一定足额给工钱。

起初个别村里人有意见，说欠账的事情，赵清明应该负主要责任，还账自然也应该让他来还大部分钱。后来看何成军带头跟着许富贵干这事情了，还把秋收以后闲下来的媳妇跟何文都拽了去，报名跟着干的人也就慢慢多了起来。没到下霜时候，拦河坝就给修好了。最后抵扣完欠钱，还有富余。

许富贵又用这些富余的钱，把欠哈山村的钱也给还上了，还给出工的人挨个分了大半个月的工钱。

转过年，许富贵决定点他上任后的第三把火——养山。所谓靠山吃山，临水吃水。陈家村东南西北都是山，山外还是山，就好像一颗洋葱，左一层右一层，最里边的葱心就是陈家村。虽然山上的树被赵清明挑头养牛时候卖给了木材加工厂，把里里外外的山砍成了秃毛鸡，但山还在，山上插根筷子能长成参天大树的黑土还在。那乌黑的山皮土到底有多肥？按照许富贵的话说，恨不得埋进去一根鸡骨头，都能钻出一窝鸡崽子来。

许富贵说：“咱守着老天爷赐给咱的这么好的资源，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过上天天有肉吃、家家住瓦房的日子，这没有道理嘛。”

又说：“去年腊月，我跟成军出去走了半个多月，把咱周边这几个县都转了转，还往北去了吉林，发现人家吉林那边种人参的不少，有一个算一个，都挣了钱。再看看咱们这边，周边种那东西的还真没多少，有种的也就是三家两家，种的也少。我琢磨着，咱在山上种人参，准行。再说，种人参花钱不多，主要就是需要人工。反正农闲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人工咱自己出。有愿意干的，就跟着我干，不愿意干的，也不勉强。”

许富贵说完话，村委会大院里三百多号人都不吱声。好一会儿，人群里才有人说话。何文坐在村委会大院的院墙上看得真切，说话的是李铁柱。

李铁柱说：“主任，你这出去转，咋光带何成军一个人，咋不带俺们也出去瞅瞅？”

许富贵说：“我跟何成军出去是考察，不是出去玩。再说，我俩出去都是花自己家的钱。你要是愿意花钱，下回再出去，也带着你。”

李铁柱听许富贵说要自己花钱，低了头，往人群后边躲。

山北坡上的积雪化尽了以后，地开化了，许富贵大清早开着他的四不像进了一趟抚顺城，隔天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回的时候，车斗里拉了两袋子人参籽。

其实头两年种人参的时候，只有九户人家上山开了人参场。有十几户也上山开了场子，不过不是种人参，而是种了小豆和绿豆。其他人家仍旧还是只种自家的几亩地。许富贵心里清楚，大家是在观望。如果种人参的人家真能挣了钱，大家肯定都跟着种，拦都拦不住。可要是没挣着钱，甚至像赵清明张罗养牛那样把裤衩都给赔进去了，那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也没人跟着干。

赵清明家没上山开山场种人参，而是在乡里临街开了一家舞厅，赵大壮的主意。舞厅不大，算上一个小卧室、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总共不到一百平方米。从外面看，除了门前立着一个写着“舞厅”两个字的牌子，牌子上方安了一个带灯罩的灯泡，窗玻璃上贴了几张动作夸张、表情夸张露着大腿和肚脐眼儿的迪斯科女郎海报，跟一般的住房没啥区别。不过，那几张迪斯科女郎海报还真是抢眼，用现在的话说，回头率老高了。这个回头率到底有多高？舞厅正门左前方的路边立着一根漆了黑漆的电线杆，几乎每天都有路过的人撞到上面，少时有一两个人，多时七八个人也是有的。电线杆立在路边，位置明显，又是大白天，按说并不挡碍。而且立在那里有些年头了，舞厅开业以前，也没听说有谁大白天走路撞上。舞厅营业以后，来往的人眼睛都往舞厅窗玻璃上的露大腿、露肚脐眼儿的女郎海报上瞟，这便天天有人撞上电线杆，硬是把好好的一根电线杆给撞歪了。

其实，赵大壮并不是第一个在乡里开舞厅的。赵大壮开舞厅的时候，附近已经有四家舞厅在营业了。有三家是乡里人开的，有一家是刘家村的一个村民开的。那几年乡里乃至县里尤其流行进舞厅跳迪斯科，舞厅就好像雨后春笋一样，突然就从地底下冒了出来，还冒出来一大堆。不出一年时间，乡里路两边一排一排的房子，十家有五家开了舞厅，一家半音像店，两家饭馆，一家游戏厅，只有半家是杂货店跟小卖部。大街上到处都飘着《迪斯科皇后》《阿里巴巴》《热情的沙漠》《莫妮卡》……赵大壮开的舞厅里居然还弄到了1982年印度热映的电影《迪斯科舞星》里边的一首音乐：吉米，来吧！吉米，来吧！让我们手牵手，来跳跳迪斯科，爱你在心里头，忘掉那忧和愁。吉米，来吧！吉米，来吧！青春时光多美妙，热情奔放多欢笑，随着节奏摆摆摇，和我一起尽情跳。

舞厅生意火得一塌糊涂。进舞厅跳舞的人，有乡里人，也有村里人，各村各屯的年轻男女都跟着了魔似的，白天跳，晚上也跳，农闲时候跳，农忙时候也偷偷溜进舞厅跳。

何文也跳迪斯科。最开始跳是为了不被村里的几个玩伴甩开，自己落了单。整天跟在何文屁股后一起打河鱼摸蝲蛄的潘老二、李宏伟、陈宗宝、王大成、汤林都迷上了跳迪斯科，三天两头从家里偷钱去乡里的舞厅。何文觉着自己越来越跟他的这些小弟们玩不到一起了，思来想去，原因在于他没赶上跳迪斯科的时髦。经不住潘老二、李宏伟这些人的再三怂恿，何文也跟着去跳迪斯科。跳了几回，何文觉着迪斯科的节奏一响起，他就浑身上下热血沸腾，会自觉不自觉地颠脚抖腿，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加上一大群年轻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摇头晃脑，跳得昏天暗地，跳得无拘无束，那种带着汗湿和浓烈汗臭味的感觉叫人舒坦。

何文虽然性子躁，但干起事情来还是蛮较真的，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出个模样来。就拿跳迪斯科来说，何文不像舞厅里绝大多数年轻人那样乱跳一气，既不好看，也没有章法，完全是发泄式的乱跳。何文跳迪斯科有章法，不同的节奏有不同的动作。他有两本教人跳迪斯科的书，一本叫《迪斯科动作50例》，封面上画着一个穿豹纹纱、黑裤子、黑高跟鞋，昂首扭胯的女人，另一本居然还是一个叫凯伦·卢斯特加登的美国人写的《迪斯科舞蹈入门》，封面是一个一手高抬贴耳一手侧向低伸，屈腿翘屁股的外国女人，穿着背心、短裙、高跟鞋，背心被两个高高隆起的乳房撑得老高。

两本书里面都有不同舞蹈动作的插画。何文跳迪斯科的动作是从书上学的。

何文手里的《迪斯科动作50例》，是他跟赵震打赌赢的。何文蹲在大街上的一棵杨树下跟人吹牛说他最多一次一口气吃了二十三个鸡蛋，赵震抬杠，说何文要是能一口气吃下二十个茶叶蛋，不仅不跟他要钱，还把自己买的《迪斯科动作50例》给他。何文同意跟赵震打赌，一来是觉着自己牛都吹出去了，如果不应了这个赌，大家伙儿人前背后肯定笑话他；二来是何文很想要赵震拿来当赌注的那本书。于是，何文和十几个年轻人一起去了供销社，一口气真就把赵震拿出来的二十个茶叶蛋给吃完了。也是因为那次，何文吃鸡蛋吃伤了，打那以后，闻着煮茶叶蛋的味儿就恶心，煮鸡蛋和荷包蛋也都一口也吃不下。另一本书《迪斯科舞蹈入门》是王大成给的。何文问王大成从哪弄来的，王大成支支吾吾，起先说是买的，何文问他从哪买的，他又改口说是亲戚给的。后来潘老二告诉何文，那本书是王大成从一家舞厅里跳迪斯科，走的时候顺手偷出来的。何文让王大成把书给还回去，说偷东西的事情不能干。王大成说拿都拿出来了，人家没发现，也没追问，要是给还回去，人家反倒知道他是小偷了。他跟何文保证，只干这一次，绝对没有下一次。何文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对，就把书留下了。

何文跳迪斯科跳了一年多，把乡里大大小小的舞厅进了个遍，当然，除了赵大壮开的那家舞厅。何文不去赵大壮的舞厅跳迪斯科，却也不拦着潘老二他们去。何文不去是因为他跟赵大壮有私人过节，潘老二他们去不去那是人家的自由。况且，挡别人家财路的事情，何文干不来。何文不去赵大壮开的舞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听汤林和李宏伟说，赵大壮开的舞厅里边有不干净的东西。

何文跳了一年多迪斯科以后，突然就不跳了。不跳了，原因有不少，其中就有他爸拿捶衣棒打了他一顿。何文他爸知道何文隔三岔五就去乡里的舞厅里边跳迪斯科，说过何文几回，每次都是安分了几天，然后就又去了。何文他爸知道村里的很多不念书的半大孩子和小年轻都去跳迪斯科，甚至有一些念初中的孩子也去跳。何文不念书了，年轻人精力旺盛，不能总是让他闲着的时候待在家里，对于何文去舞厅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天，何文他爸叫何文跟他上山一起挖人参床，叫了好几遍也没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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