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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1页）

何文辍学那年冬天，何文他爸花十块钱雇何寅他二姨夫老蔡，开着他那辆拉客的三轮车，把家里养的三头猪抓了两头，拉去乡里卖了。换了钱，又从家里拿些钱添进去，进了一趟县城，回来的时候，抱回来一台十四寸的脑瓜子上长两根天线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那会儿村里买电视机的人家还真不少。当然，买电视机也都是最近一两年内的事情。农村没啥大花销，吃的是自己种出来的，住的是自己盖起来的，一年半载出不了一次远门，属穿衣服花销大，可也是买一件衣服能穿好些年。所以，挨家挨户但凡肯吃些苦，卖力种地，多少还是能攒下俩钱儿。苦了半辈子，兜里有了俩钱儿，自然想着寻个享受。买了电视机，傍晚从地里干活回家，躺炕上看会儿电视，就是看电视里的广告，也觉着舒坦。

何文家原本一年前就打算买电视机，后来何文他妈琢磨着何文去乡里的中学念书，如果坐车，一年下来的坐车钱都差不多够买一辆自行车了。

如果买一辆自行车，还是花那些钱，却能得一辆自行车，终究是划算的。

何文他妈跟他爸一商量，便把买电视机的事情往后延了期，先买了自行车。

可没承想，何文只念了不到两个月中学，就不念了。何文他妈拍着大腿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买电视回来了。后来细想想，自行车毕竟是家里的大物件，也算是个门面，出门代步方便，买了也就买了。隔年开春的时候，何文他爸垒了猪圈，领着何文去后街徐大疤了家抓了三头猪崽子养。到了年底，猪养大了，买电视机的钱也就有了。

电视机买回来，何文他爸又领着何文进山砍细木杆。因为村子周边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一些树栅子上虽然新发了枝条，但太细太矮，而且都是柞树、椴树之类的，不是何文他爸想要的细落叶松杆，所以何文他爸领着何文翻了四道山岗梁，还过了一条小河，才找见邻村地界的一片落叶松树林。两个人找了一根和何文手腕一般粗细的细松树砍倒，截了一段十二米左右的松木杆，何文他爸扛着粗的一头，何文扛细的一头，两个人又翻山过河回了家。何文他妈也没得闲，趁着何文跟他爸进山砍细木杆的时候，骑上自行车去乡里的“小楼”买了二十米长塑料外皮的电线和一架室外电视天线。“小楼”是一个综合商店，是那个时候乡里唯一的一个楼房。说是楼房，其实也就只有两层，楼下卖日杂，楼上卖布料做衣裳。何文他妈买好了东西，骑车回了家，正准备做晚饭，何文他爸跟何文一前一后扛着细松木杆进了院子。趁何文他妈做饭的工夫，架天线，树天线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便可以坐在炕里收看到七八个电视频道了。

何文叉着腿躺在炕里边啃萝卜边看《新闻联播》的时候，从电视里听说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十三次会议审议通过并公布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何文不知道啥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对法律也不感兴趣，其实他对《新闻联播》这档电视节目也不感兴趣。不感兴趣却还看了，是因为那个时间段里，家里能够接收到的电视频道都在同步播放《新闻联播》，没有别的节目可选择。何文从这条新闻里大致弄清楚了两件事情：一个是村里的“大队”以后就没了，改叫村民委员会了，生产队长改叫村主任，村主任的选举也不是以前那样叫几个不知道咋就成了村民代表的人来举手选举，而是变成全民选举，每个村民都有一票。另一个是，等来年年底这个组织法正式实施以后，村民委员会每年都得跟村民说清楚，过去一年里他们都干了什么事情，挣了多少钱，又花了多少钱，钱都花在哪儿了，等等。

何文他妈说：“这回再要是选生产队长，看他赵清明还能选上选不上。

上回要不是他偷摸安排人当代表选他，还指不定谁当这个队长呢。”

自从王丽娟跟着钱远途进了城以后，生产队长的位置空了出来，赵清明选大队书记的时候，一并兼了生产队长的职位。

何文说：“爸，下回选生产队长，不是，应该叫村主任了。下回选村主任，你去跟大壮他爸争去。大家伙儿肯定选你。”

又说：“我听我奶说，我爷以前就是咱村的书记和生产队长，叫大壮他爸编扒造谣给整下去了。这回你光明正大地给他也整下去，给我爷报仇。

省得他们老赵家在村里整天牛×哄哄，好像自己多大能耐似的。”

何成军说：“你俩懂个啥？寻思当生产队长那么好当呢？你瞅他老赵家这几年当书记、当队长的，村里人谁不在背后骂爹骂娘。这回不是说以后还得叫大家伙儿看着你当队长的干活儿嘛，你干好了，大家伙儿不一定觉着你好，干不好还得挨骂。搭工出力，弄不好还得自己掏钱给公家干活儿，完了啥好处也没有，这事咱可不能干。有那工夫，咱能在家里多养两头猪。”

何文他妈说：“那就还叫大壮他爸当？”

何成军说：“他当不了。咱大家伙儿都能选，到时候不给他投票就完了呗。我瞅前街许富贵就挺好，比赵清明强多了。回头我问问他愿意干不。

愿意干，咱家就都选他。”

许富贵是许小雨他爸。何文听他爸说想选许小雨他爸当村主任，心里突然就高兴了。第二天一大早，何文穿上棉袄跑去村口等许小雨上学经过。

去等许小雨，不是想去告诉她，他爸想选她爸当村主任，感觉像是特意去跟她邀功。去等她，只是想等在那里看她经过，看一眼她好看的脸蛋和脑袋子后边两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夜里刚下过雪，何文出门的时候，雪停了不到半小时。何文蹚着没过小腿的雪跑到村口，村口风大，把何文睡得戗毛戗刺的头发吹得比鸡窝还要乱。何文在那里等了大半个小时，最后没等来骑自行车的许小雨，而是等来了何寅他二姨夫开着三轮车，啪啦啪啦一溜黑乎乎的柴油烟打何文眼前驶过。何文拿右手往脑袋上一拍，想起来这时候已经是冬天了，路上积雪厚，积雪下边的路面坑洼不平，又结了冰，根本没法子骑自行车，上下学都得坐车。何文他妈前一天去乡里买天线，为了省一块钱，非要骑车去，结果就摔了三四个大跟头，穿着厚棉裤还把腿给摔秃噜皮了。

过了年，再过了一年，陈家村重新选村干部了。何文他二大爷撺掇何文他爸去跟赵家争当村主任，何文他爸炸了一盘花生米，从院子里摘了六根黄瓜，拔了一把大葱和几根水萝卜，又从何文他姥爷的小卖部打了两斤散白酒，跟何文他二大爷在家里炕头喝酒，边喝酒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何文他二大爷回家里想了几个晚上，觉得何文他爸的想法也有道理，就依了这个想法，选许富贵当村主任。

赵清明大队书记的头衔也被乡里给免了。免了他大队书记的头衔，主要还是因为历史问题。造反上来的“干部”，不可能让他当一把手。这次村主任竞选，赵清明没参选。没参选，一来是跟何文他爸想到了一处，以前觉得在村里当一把手，大小也是个官，在村里说了算，而且有好处可以捞。

这回不一样了，村主任没啥实权，听你的那是给你面子，不听你的你也拿人家没办法。而且就算当了村主任，没啥好处可以捞，公家的活得干，得给村里想挣钱的道，干好了不一定有人说你好，干不好一堆人背后戳你脊梁骨。二来是当了这么些年大队书记，就给村里干了一件事，就是养牛的事，还把事情干得稀烂，欠的外债一直也没还上。就算他有心去争这个村主任的位置，村里能有几个人选他？折腾一溜十三遭，最后没选上，多丢人。更关键的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大队书记，这回叫乡里给免了，多丢人的事情，哪还有脸去争着当村主任。就算最后能争上，自己也不是一把手。当惯了一把手，这回得听别人使唤，这种气他赵清明受不来。

赵清明打听过，其他好几个村这次选举，都是村书记兼任村主任。所以，陈家村这次选举，选上村主任的人，很可能最后也兼任村书记。赵清明没参选，可又不想村里一把手的位置被别人给抢了，尤其是被何家人给抢回去，就撺掇赵清波参选。赵清波是党员，当然，这个党员身份是赵清明把当时当革委会主任的何天林整下去的第二年，地里薅第二遍草的时候，赵清明介绍他入的党。赵清波不是当家的那块料，他自己的家都当不好，还得叫他媳妇给当家，凡事都依着他媳妇的意思干，何况是当陈家村几百号人的家。真要是叫他当了村主任，还不得叫他给村子管个稀烂。不过赵清波虽然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家的料，可他对当村主任这事很有兴趣。

当然，这个兴趣是赵清明给他挑起来的。赵清明把赵清波找来家里喝酒，跟何文他爸找何文他二大爷去家里喝酒差不多，都是摆了一张炕桌，赵清明盘腿，赵清波起初也盘腿，后来觉得盘腿盘得不舒服，就一条腿伸到桌子底下，另一条腿支棱着靠着炕桌。下酒菜也都是那几样，炸花生米、拍黄瓜、大葱水萝卜蘸酱，外加了一盘炒鸡蛋。赵清明叫他媳妇拿大海碗盛了半碗开水，把装了二两半六十度苞米酒的酒壶坐到碗里烫酒。直到喝完第二壶，换了半碗开水，把第三壶酒坐到碗里，赵清明才把话题扯到当村主任的事情上来。

赵清波说：“你都干了这么多年，熟门熟路的，你咋不干了？”

赵清明说：“对啊，我都干了这么多年了，干够够的了。”说完，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喉结上下一滑动，就好像门上的插销拔开又插上，一盅酒就下了肚。放下酒盅，随手拿起吃剩下的少半根黄瓜，蘸了一口大酱，放嘴里咬了两口。

又说：“这回不像早前，咱整几个信得着的当选民代表，剩下的代表，咱给拿点儿东西，许个好处，人家就选你了。这回是全村人都是代表，自己个儿代表自己个儿。你也知道，这些年你哥我干这个大队书记和生产队长，就干了那么一件事，结果事没干成，许给大家的好处也没兑现，还给村里欠了一屁股债。大家伙儿谁也不瞎，谁还能选我接着干？”

又说：“可这个村主任不能叫别人给整去呀。说是选村主任，最后估摸着就跟别的村一样，书记和主任一个人干了。咱们老赵家的人在陈家村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这回要是叫别人给整下去了，多丢人的事。尤其是他们老何家，要是叫他们当了这个村主任，村里人该咋说了？所以，你得去争，这可不光是给你自己争，这是在给咱们老赵家争。我干不了这个村主任，你二哥也不行，他赶不上你，而且他也不是党员，不过他可以给你当会计。”

赵清波说：“我可干不来。我连自个儿家里那点儿事都整不明白呢，更别说是咱村里几百口人了。”

赵清明说：“咋就干不来了？你得想想，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为啥你媳妇在家里说了算？还不是因为你怕你老丈人。为啥怕了？他体格子没你大，又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你怕个啥？还不是因为他是大石头沟村的生产队长。他当生产队长，他闺女就没人敢欺负。你再看俺家大壮。我这些年当书记、当队长，这村里村外的人，谁欺负他？你想想，你要是当了这个村主任，你在家里不是也能挺直了腰杆子，那赵亮在外边不是也没人敢欺负了。”

又说：“干得来干不来，你不去试试咋知道？再说了，就算是干不来，这不是还有我跟你二哥呢嘛。俺俩帮衬着，你还怕个啥。”

赵清波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搞头。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也为了儿子在外边没人敢欺负，便应了赵清明叫他争当村主任的事。

赵清明和赵清海为了赵清波选村主任的事情，忙活了小半个月，赵清波自己和他媳妇也按照赵清明的意思，挨家挨户拉票。花了九百多块钱买挂面、罐头和鸡蛋，分一百四十多份送了出去。全村两百户出头，一百四十多户人家收了赵家的东西，加上他们赵家亲戚十七家，赵清明觉得赵清波当上村主任的事情是煮熟了的鸭子，跑不掉了。

投票那天，乡里来了两个人监票。赵清明因为是村里原大队书记兼生产队长，这次没参加竞选，乡里的人便建议由他来唱票。赵清明也没推辞。只是票还没唱到一半，赵清明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最终结果是，赵清波只得了十九票，比没参加竞选的何成军还少了十三票。许富贵以一百六十三票当选村主任，并兼任了村书记。

新上任的村书记兼村主任许富贵把村委班子都召集到了村部开会，把他的想法跟大家简单说了说，跟大家征求一下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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