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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纯忙碌的原因,是白天不得不出去奔波,见那些客户,晚上又总要回去抓紧时间开发软件。又是一个下雨天,他一大早就拿着雨伞出去了。因为南市属于热带雨林气候,六月到八九月都是多雨季节。要是一下雨就不出门,一定会少见很多客户,也会丢失许多业务。但是,雨大,风狂,一把伞当然遮不住斜飘下来的雨柱。他浑身早又被淋湿透了。他快步走在雨中,身上不知何时又发起热来,出了汗。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当然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
纯这天见了很多客户。下午六点钟他还在和客户洽谈。他往一间工厂去,还没到门口,那间工厂便冲出几条恶狗,直扑纯而来,纯立时吓得发毛,好像心都被丢失了,魂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希望有人出来制止,喝住那狗,可是并没如纯的愿。人倒是出来了,是两位保安。但他们远远地站着看,并不喝斥狗,其中一位反而得意地笑。纯知道狗恶主要还是人恶。人不恶不会养这样恶的狗。但没人来救他。他知道有一些保安虽出生农民,他们也是农民工。但一些保安却是恶人。正因为恶,一些黑心的老板才雇他做保安,像养着一条恶狗一样。纯看了眼那两个保安,看其中一位见死不救,另一位得意地笑,想骂他们放恶狗来咬人,但是来不及。恶狗已扑到他身边,他吓得惊慌地大叫:狗!!一面用伞指着那几条恶狗撤退。退了很远恶狗才不再疯狂地叫,也不再向他扑上去。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看似虚惊一场,当时却三魂吓掉两魂。没想到做业务不仅辛苦,还如此危险。但他并不畏缩,并不死心,并没放充见那位客商。他绕道从另一道门进去,偏偏又被保安拦住。他说了很多好话,保安都不让他进去。这时来了一个把头发染成红黄蓝三种颜色的女孩,盯着保安和纯恶声吼:什么事?!纯说:我们这么辛苦,让我去拜访你们的老板吧!那女孩子恶声道:谁不辛苦?!你以为我们容易?!接着看了保安一眼,恶声道:不让他进去!把门关上!!转身走了。保安得到指令,把纯推开,哐当一声把门关了。纯再也敲不开那扇高高的铁门。但纯还是在那儿守候,直到那门打开,一辆车开出来,纯便跑上去拦车。车停住,一个人探出头来依然恶声恶气:你想干什么?!纯说:老板在车上吗?我已等了他很久了。老板从另一边车门探出头来,纯立即递上资料,介绍自己的产品,老板本要发怒,但他听纯滔滔不绝,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接过资料说:放我这儿吧。我看了资料和你电话联系。纯说谢谢!老板向纯点点头,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司机便把车开走了。老板向司机说:我们的业务员有这样认真就好了。
纯站着,看着远去的宝马车,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见着老板了。他虽养了恶狗,但看来他还不是恶人。
纯回去。他行走了一天,当然非常疲倦。这时纯的电话响了。是丁可颂打来的电话。丁可颂知道这样大的暴雨他也在外奔波,总是为他担心。她在上午打了好几次电话问他。因为她看报上登了某省一声雷电击死五个人。她总是不放心雨中奔波的纯,一直提心吊胆。不过这时暴雨已经停了。她问纯在哪儿。她开车来接他。她说妹妹来了。妹妹想见见他。
你应该知道我很忙!纯似乎有些生气。可颂怔住。但她接着说:我没想到你也会耍大牌。纯笑了一下,说:我是大牌?我并不是大牌。
那你今晚陪我吃饭!可颂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温柔,但既威且严,似乎更多的是对一个人的热爱。纯说:我没时间。可颂的电话拍地关了。
纯踏着被雨水淋湿的道路往公车站去。他刚转过一道弯,迎面一辆车开过来在他身边停下。可颂探出头来冷冷地盯着他。他站住,犹豫了一瞬,然后拉开车门上车。
可颂她那天着连衣裙,显得更加窈窕而又清丽。纯在车上坐下时,她禁不住一脸幸福的微笑。
车上一个年轻女子也禁不住笑了。她坐在附驾驶座。纯刚坐下,她便回头盯着纯,伸出手与纯的手相握,说:妹妹丁苑。听姐姐说过你。果然气度非凡。
丁苑其实在车上看到纯走在路上时,就不由愣了一下:这个人是谁?这样面熟?我是在生活中见过他?还是在梦中见过他?她没想到,他竟是姐姐带她一起来找寻的人。
丁苑还在大学读书,大三学生,今年才十八岁。她其实并没刚才和纯握手时那么成熟。她还是个孩子,只是她现在还没把小孩子的性格和脾气显露出来。在这样的场合,她也不可能把自己全部暴露出来。
可颂直接把车驾到一间湘菜馆。纯并不问起她的车。她当然也不向纯提起。纯并不是一个在乎物质的人。他似乎一直只在追求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所以对于一切物质上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也从不过问,不和人谈起以物质方式存在的一切。可颂要了一个包间,他也只随可颂安排。丁苑把菜单推给他,他却推给丁可颂。可颂知道他这人除了在精神上一往不止地追求外,在物质上总无什么要求,总是非常随意。因此自己便选最好的菜点,直到妹妹盯着她,轻声说:好了吧?可颂才说吃了再点。接着要了一支红酒。
她们总是喝红酒,显出一些优雅。女士们都知道,纯是一个优雅的男人。他们吃完饭,聊了会儿天,两姐妹又唱了一会儿歌。纯从来不想进娱乐场。但是生活在这个时代,一些人总要强行地把纯拖进娱乐场。纯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总不能和这个现实世界毫不粘边,完全脱离实际地生活着。他常常总得和世俗的人们去感受俗世的流行,在所谓小资们的主流生活中去凑凑热闹。但是他讨厌这种歌舞升平,觉得这样的俗世和时髦总是和自己格格不入。他早就要说回去。可颂说:你等等,我用车送你。丁苑来了,你也该陪陪丁苑。纯一等,就又等到很晚。竟管很晚才回,纯又打开电脑查资料,看以前设计的软件,不知不觉又到天明,一夜没睡,但第二天他又打起精神去见客户了。他借乘车的时间睡一,叫身边同乘车的人到某一站叫醒他。这样补回昨夜的未眠,辛劳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纯往东城区去,他上了一辆巴士,向检票员小姐说:到海湾叫醒我。纯常是一个在车上睡觉的人,开始常因此坐错站,闹出笑话,后来售票员都认熟了他。因此他一上车,有些售票员便盯着他笑,说:你休息吧,我到站叫你。当然问了纯到哪个站下车。纯闭上眼睛。到海湾站有人轻轻推他。睁开眼睛,纯却看见了丁苑。她盯着他笑,说:醒了?
纯有些错愕,问:你怎么在车上?丁苑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在你身边?她把自己凑近纯,拉着纯,把纯的头按下让他的脸接近她的身体。她说:你闻闻,看我香不香。纯抬起头来,不语。他随口就在心里说:香!但他偏又沉默。现在的女孩子身上一般都没异味。但他能明显感到她的体香。好像是一种玫瑰花的香味。这种香味让人迷醉,让人感到非常地舒服。她突然把他抱了一下,说:让你再闻闻吧!但他挣脱了。他突然地觉得这个女孩子的不稳重。但他立即否认了:不!不是不稳重!是她太天真了,当然也非常讨人喜欢。
他似乎又陷入了沉思。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让自己闻她,看她香不香。难道她对所有的异性都这样?她的姐姐可不是这样。她的姐姐虽然泼辣,但在和一个异性接触时似乎还有些迟疑,有些犹豫,有些一时拿不了主意的样子。她不知道丁苑天生有一种好闻的体香,一种发自她身体内的玫瑰花香味。丁苑的同学们都说丁苑是一个情种,总是用自己的体香向人发布情爱的信息。在学校,不下500个男孩子给她写个情书。可是丁苑全都谢绝了。不光她不明白,学校很多人都不明白丁苑在那些男子中就挑不出一个可意的对象。那些男孩子可是时代的骄子,并且又都是学校的各类尖子,精锐,不是学生会主席,就是博士生研究生,其中有两个男孩子为了她居然放弃了公费留学。人们为丁苑感到遗憾的同时,当然也为那些男孩子们遗憾。他们不光学业优秀,个个也才貌出众,英俊潇洒,甚至风流倜傥。可是,丁苑却说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没给她好的感觉,一看到他们的信就觉得他们俗。简直俗不可奈!原来,他们是太俗气了?可是,为什么那么多学友全都俗呢?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丁苑之所以要纯闻她的体香,因为昨夜姐也突然说起她怎么总在向男人发布爱情的信息。丁苑说:慌谬!可是丁苑奇怪,自从她昨日见了纯已后,她突然就愣了一下。她好像在哪儿见过纯一样。并且,她突然感到他和自己是多么地熟悉,多么地亲近。这种感觉令她恐惧。尽管她后来在心里辩解:因为他是姐姐的朋友。姐姐在信中和电话里经常提到他。但她心里还是感到突然被什么东西堵塞着或者填满了,他一消失,她就觉得不畅快。正是因为不畅快,她才决意这天到海边去海水浴,也许海水能让自己清醒,能让自己失忆或忘记一些什么不该钻进脑子里来的古怪念头。然而,她刚上车不久就看见了纯。她的眼睛突然一亮,脑海里突然轰窿一声巨响,她接着在心里说:命运!看来这是命运!姐姐,对不起了!看来我要对不起你一回。这一回可能是对你一生最大的伤害!
为什么这样想?丁苑惶惑得要命。可是现在她却好像平静了一样。她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一样。她已经进入了某种也许不该她进入的角色,可这一切又是多么地自然,仿佛真地是上天的安排。她想起了纯在车上睡觉,需得检票员小姐到站叫醒他,她就在心里暗自好笑。她刚才笑了一阵,好像一个人没事在那儿偷着乐。现在,她不笑了。但是她说:你总是一个不注意休息的人。姐姐叫我来陪您。为什么提起姐姐?后一句话分明是掩饰嘛!并且,上帝在冥冥中鬼使神差一样,偏偏要来个阴差阳错,今天很可能对不起姐姐。
纯自然以为丁苑撒谎,或者玩笑。他不做声。他当然知道丁苑和自己巧遇了。姐姐在上班,她便一个人到海边去游水。因为台风一过,天气又晴明了,太阳一出来,又有些炎热。
纯上车时,丁苑自然看见了他。丁苑坐在车后。纯身边的一个女孩子下车后,丁苑便立即到他身边坐了。
纯下车,丁苑也跟着下车。纯站住,盯着她:你往哪儿去?丁苑笑,反问纯:您往哪儿去?说了咯咯咯笑。这时候,她的小孩子天性完全显示出来了。纯的眉头皱了一下。丁苑又是咯咯地笑,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纯不语。丁苑说:您要陪我去游水!
女孩子总是非常天真。在一个男人面前,撒娇是她们的拿手好戏,也是杀手锏。纯去见了客户,便要返回。丁苑哪肯让他走。她抓牢纯的衣袖,拽着,说:不让您走!您要陪我!我是妹妹!海浪把我卷走了,您要负责!接着,她拥住了纯,为的是不让纯逃脱。
其实已经中午,也该是吃午饭的时间。纯在东城的海岸并没其他客户,仅此一家。纯一犹豫,便领着她往一间餐厅去。他们进的一间川菜馆。川菜和湘菜有很多相近处,区别在于是否正宗的川菜或湘菜。然而,虽是川菜馆,到了海边,最好是吃海鲜,这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丁苑似乎知道了纯在物质上不太讲究的脾性,也随意,拿起菜单自己点菜,也不征求纯的意思,尽点好的菜。她要了龙虾,要了水鱼,更要了鱼翅燕窝盅,还是入了姐姐的习惯,喝红酒。有一刻,说去上洗手间,实际提前买了单。当然是刷卡。所以纯买单时,服务小姐说已买了。纯盯着丁苑。丁苑笑:可能是姐姐吧。她早晨说开支票,原来是给了我们午餐钱。纯不语,丁苑便挽着他一同出去。但丁苑又说才吃了饭,不宜游水。她又领了纯到海滨酒店去。在海滨酒店歇着,自然坐在大堂的咖啡厅。半个小时后,她又给纯要了“热带丽人”,自己要了“夏日凉风”。而这时,她才发觉纯把头枕在沙发椅背上睡着了。
纯的睡相很美。在梦中,他的表情也是那样的丰富,并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想到他庄重的神情觉得应该和他的行为相当地匹配。她想:这一定是个说话和做事都非常干练的人,肯定一点也不拖泥土带水!
这种想法令她后怕。她把持不住自己,害怕自己深深地欢喜上了他。她尚不明白,她其实已经深深地热爱了,这远远出于一般欢喜的意义。她正是热爱着他。这种热爱其实已经让她不能自持了。当她后来明白过来,她感到恐惧而又不可思议。她深深热爱着的人,却又真真切切是她姐姐的爱人。可她昨天才和这个她的爱人也是她亲姐姐的爱人见面。她和他真真切切地陌生,但她又好像已和他相处了好几个世纪。
后来她总算搞明白了:一个优秀的男人,总会被很多人热爱,除了她和姐,自然还有很多认识他的人热爱着他。当然,她不知道她们是唐静,两个红,bb芬,小刘,还有很多纯自己也不明白的人。她们总是在暗恋着他。
二十分钟后,纯醒了,丁苑笑,向他面前的“热带丽人”一指。自己才开始吮那杯“夏日凉风”。她一直在等他醒来,怀着非常虔诚的心境。她觉得等到他一同分享夏日的凉爽才算礼貌,而平时,她并不是一个死板地尊守传统礼仪小节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在他面前突然讲起了礼貌。而昨天,甚至于现在,他们都可以说非常陌生人。
纯并不急于吃饮料。他依然是对一切不感兴趣的样子。倒是丁苑如小孩一样地吮着了。但她只吮了几口,便抬起头来了。她这天好像要见到她心爱的人一样,似乎有过精心的打扮。她的头发梳得很光,在脑后扎一个小尾巴,向后指出去约略一寸,接着嘎然而止。很利落,很干脆。因此她的脑袋显得大而圆,单从后面看,就像一个大而饱满的圆球,或者圆得有些过份的西瓜,却又十二分地精致。她的五官,也是出奇地标准。她的脸并不阔大,额际倒很突出,适于用天庭饱满地廓方圆来描述,好像无穷的智慧,被她那聪慧的大脑占去了。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鼻梁高高地挺拔而起,把她趁托得更显灵性。嘴小,但纹理清晰双唇丰美。她洁白的面颊泛着红光。因此她的脸,看上去又像一颗非常标致十分好看的樱桃一样。那樱桃又像粉红的光艳,在热烈地奔放地燃烧。
她的颈圆润而又挺拔颀长,手和腿都结实而又修长。她长得非常协调,像一首精美的诗,像一阕优美的乐章,令她显得玲珑非凡。
她着一件白底小碎花衬衣,短袖,白皙的手臂长长地伸出去,十指十分地修长。她的下身,是一条灰黑色的紧身裤,这使她显得更为高颀。这一身打扮,又使她凌角分明,该突起的地方突了出来,该凹的地方平滑地凹了下去,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十分精致的洋娃娃。这样的女孩,在她的内心,珍藏着多少自珍,自重,自爱。她总在珍惜着自己,热爱着自己,不会随意地卷入生活的浊流。
纯不明白,她并没打扮,她总是自然地生活着,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刻意,她才这样地超凡出俗,惊人地美艳。他闭上眼睛休息时,她盯着他,一直盯着他,目不旁斜,且带着欣赏的神色。他醒来时,她盯着他笑,说:昨夜你没休息?
他没着声,只盯着她,随意,而又专注。他总是随意而又专注的神情。她向他面前的饮料一指。他凝冻的表情有了几许温暖的感觉。但他没有立即喝那杯饮料。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那杯饮料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吮下肚。她站起来,把手伸给他,要他抓住。他抓住了,她便拖他起来,说:走吧。
他们并没立即到浅海去。她说:去理个发吧。这样的漫不经心,好像并不感到天气的热一样。当然,他们都是细致优雅的人,尽管她从他身上感到强大的力量,但他也非常优雅。正是这种深藏不露的力量,才令他这个男人奇异地安静,奇妙地优雅。
你今年二十几岁?理发室,执剪的小伙子问纯。小伙子把头发染成了黄色。解放头,似乎总是从理发师开始一样,因为他们总有时间和能力对自己的发型做最好的设计。先前的革新是剪辫子,现在又时兴留长发了。这使迹象有一些混乱。最初只有艺术家才留长发,现在从发式上来判断一个人,很可能会出一些错误。
你不要起笑我。二十几岁?乘二吧?纯自嘲地笑。理发师笑了:你不要开玩笑。
他知道他自己的年龄。但他不知道他相貌上的年龄会和实际年龄的差别有多大。二十几岁乘二?她也不相信。但他沉着,坚定,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二十岁的男人有如此迷人的风度吗?她说不准,实在也不想说。这年月欢喜一个人和年龄都仿佛没多大干系一样。她不愿意去考虑一个人的年龄。年龄和金钱一样,自然都是外在的东西,和欢喜一个人根本就没关系,对不上号。可是,她在做什么昵?欢喜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自己亲姐姐的爱人?天呀,未必她和姐都先后欢喜上了他?姐和他究竟怎么样呢?她想问一问,但她又不敢问。现在,问谁呢?问姐?问他?谁又能告诉她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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