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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谨记管家的交代,牵着茉亚直奔已归属自己的容身之所,直扑修缮相当典雅的卧房,躺平了身,对着天花板上摇曳迷蒙金芒的吊灯伸出手,却捏不住一星光亮,遂对还在参观客厅的夫人连连啧嘴:“果然,神圣帝皇钟爱金色。不论身在何处,都逃不出祂审视万物的光芒,真令人揪心呀。”
“大地仅屹立着四座帝皇创造的城,”轻触了一把常存温热的茶壶后,茉亚褪去外袍,用蔓延着湛蓝裂纹的手臂翻开摆在醒目位置的茶罐,再去接水沏茶,眸里的灰像是在嫌弃,“果真畏惧祂的光,我们就去往别处吧,祖。”
“万勿当真,万勿当真…”说完,祖哈哈大笑,那声音,比孩提时重归永安更为舒畅,“一座人力新筑的城池,尚不如一栋荒废在此的老房啊。”
是啊,大地的四座帝皇之城,皆是饱尝岁月而不朽的永存之都,更无需担心水涝火灾,免忧冷暖湿瘴,有金芒驱散黑暗,有继承者护卫安康——这并非胡诌,即使由那残暴凶戾到独树一帜的焱王所坐镇的永安,生存的隐患亦远少于世上绝大多数地方。
想想吧,如今的时代,连梁国的乡野老农都晓得高不可攀的老天爷是尊尘腐虫蚀的虚像——
俯瞰众生的无上天武,已五百年未曾回应世人的叩首,再不会驾临人间,如往昔的五千春秋那般辩明善恶良莠、施以奖惩赏罚。若待在别的城生在别的乡,有的是乐意巧立税目的官员老爷,多的是坐拥千顷良田的地主豪强;再倒霉些的,划入焱王子孙的封地,一人耕五份的田,还要倒欠主子三分租金,到最后,尽成了卖身为奴的牛马。相较之下,待在永安城里的可是强上千百倍。会察言观色的,保不齐拍上贵人马屁,飞黄腾达;若天性愚鲁的,晓得闭嘴忍让,也能混个安然无恙。而能在永安周遭种田育果的,则被誉为大梁最幸福的农民,因为永安是万代不易的风调雨顺,残暴的焱王也只按千年传承的惯例,税收三分劳征一人,且无人有胆盘剥直奉焱王的农仆工匠,因为焱王是位气量狭窄的继承者。他那翻滚着炽焰的双目时常环顾永安,只愁寻不到血染闹市的蠢材——任他是达官显贵也好、军功勋族也罢,皆和农仆工匠一样,是焱王眼中的猪狗牛羊。当贪嘴的猪抢了食,凶牙的狗咬了羊,蛮莽的牛顶了撞,争斗的羊抵了角…饲养它们的主人十分乐意剁了它们的头,好品品血肉的味道,可谓一视同仁。
“茉亚,你知道吗?在永安,流传着不少焱王的趣闻。譬如某年某月,某名将官酒后失言,厉骂焱王是头垂涎狂犬…”正歇着神的祖嗅到了茶香,便猛搓眼眶走到夫人身旁,厚着脸抢过茶壶代为品茗不说,更当着她的面口吐暖雾,无赖至极,“话方出口,焱王就扔他进了武斗场,将他烧熟后扔给乞丐分食,接着去寻他的家友故旧,砍头结发,连为长串,好让骏马拖拽过市。最后,焱王发现一名妃子是这名将官的老友的一个远亲,竟将她也活剁了焖煮,连她生下的孩子一并锁入蒸笼,引得大梁万民无不瞠目结舌…颂其大公无私,嗯,大公无私。”
“他是失心疯吧?”听完丈夫口吐的血腥往事,茉亚却未皱眉,仅是捧过茶壶,再接了些新水,“流口水的疯狗,很恰当的形容。”
“不,不…焱王其实相当的单纯。在他面前,只要肯放低姿态,别把自己当人,当成条护主的忠犬,全心全意去吹捧他恭维他,发自内心地尊重他敬爱他,他就会赏赐美酒好肉,给机灵的狗狗安排个好位置吃闲饭。真怀念在永安的神宫和焱王相处的那些年啊,你别说,挺清闲的,还能学来全大地适用的硬道理——没几分真本事,千万别舞唇弄舌,言多必失啊。”
“听上去,你似乎动了些思乡的念头。可是想攒够路费回永安?祖?”
“免了,免了…回去是自寻死路呀,”拿过茶壶后,祖替她倒上半杯热饮,笑出少见的讨好,“茉亚,我是好奇…身为继承者的焱王,说到底也只是位强绝一方的圣恩者吧?你们圣恩者之间,也有这般森严的等级之差?”
“嗯?祖,你应该非常清楚吧?”
“茉亚,别太高看我了,”无奈地揪了根胡茬后,祖又瘫软了腰身,躺坐着歇息,颇为缅怀地讲起梁语,“我虽博览书院珍藏,明了御天士以「重」论断所掌天道之强弱…”
“请说回格威兰语,祖。”
“呃,你啊,梁语有这么难学?”没办法,祖唯有尊重她的意见,讲回格威兰人的语言,“圣恩者通常是怎么鉴别区分力量的强弱?茉亚,请悉心指导?”
耐心的妻子当然舍得张开贵为圣恩者的金口,分享那被称为「巅峰」的力量层次以及能力差异的知识。听完,爱多问的丈夫打起了哈欠,又调侃起身为圣恩者的她,说早先还以为圣恩者皆是焱王那类目无常理、我行我素的疯子,直到重归永安入了神宫,才发现替焱王办事的圣恩者也酷爱人间的烟火气。那是四年前率使团远行时,就有位贫农出身的圣恩者时常向祖请教异国的语言,着实勤学好问。又至半年后,在博萨结识了茉亚,祖才明白足令凡人饮恨归天的圣恩者也会气恼会羞涩,会在被捉弄后脸红,清楚了圣恩者不过是些手握力量的寻常人,因此才敢在使团受袭时抛下随从和护卫的圣恩者逃跑——相信,如果逃出生天,那几名圣恩者不至于小气到尾随至灰都寻仇吧?当真向焱王效忠,是傻瓜才会做的蠢事。
有那拼死的闲心,不如先溜了保命,各看老天爷的安排。
“还是茉亚好啊,”祖探出胳膊,勾上夫人的腰,声音转为煽情的肉麻,“明知没了特使身份的我是废物一条,也不嫌烦,肯屈尊随我淌烂泥过荒原,不离不弃…患难见真情呀,来,美丽的人儿,我们去休息休息——”
话到情意绵绵处,总有不合时宜声。忽然之间,清脆的门铃响起,履行管家之责的塞西斯先生在门外询问:“祖先生,现在方便一叙?”
“方便,嗯…不大方便,有何事可以效劳?”
“一些务必留心的细枝末节罢了。先前领您游览公爵府时忘了提醒,大公对气味略为敏感,若嗅到尴尬的味道,容易生出不适的症状。因此,祖先生,务必勤于梳洗,房内的浴缸由天然的温泉供水,四季恒温,是一种别样的享受。言尽于此,祖先生,我们明日再会。”
待管家告辞,祖终于清楚会面之时,大公那短暂的尴尬源自何处。他抬起那条闲着的胳膊,先贴紧灰黑色的袖口闻了闻,又扯高染黄的衣领嗅了嗅,最后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妻子:
“茉亚,我很臭?”
“还好,”说着,她拨开那只摸在腰上的不老实的手,坐远了些,“一些汗水、脏泥、灰尘和流浪的味道,不算臭,只是有些恶心。”
祖立时起身,撕掉半年未见水的衣袍,准备去好好泡个澡,却见一团较为干净的布从胸口滚落到地上,才想起是之前从宴会厅包来的甜点,忙捡起来递给茉亚,头也不回地冲向洗浴间:“特意留给你的零食,记得尝尝啊。”
茉亚在膝上拆开这餐巾裹成的包,只看见一坨渗出香料味与奶油气的混合物,白黄相间,有些不可名状。想了想,她还是弯起食指,勾了勾粘稠的奶油,轻轻含入口中,尝到了半年未品的丝滑奶香,以及融在其中的甜腻蔗糖。这时,水流与哼唱的声飘出了洗浴间的门,让罕有波澜的灰眸起了变化。慢慢抿着这些零食的茉亚不明白,祖究竟是不在乎外表的浪子,还是如口头那样轻浮的混蛋?
“合格吗…”抹完了最后的奶油,茉亚将餐巾叠好,小心放入怀中,对着洗浴间的门沉声告别,“祖,我想在这里逛逛。”
“啊?去吧,别拐昏了头啊。分不清方向的时候,可一定拉下脸找仆人问问路啊。”
“嗯。”
与忙着坏笑的祖先生的假想不同,他的妻子茉亚·伊迪布兰在迷宫似的长廊与厢庭间走得自若、转得悠然,不论是清扫琥珀地板的仆人,还是擦拭青瓷花瓶的女仆,又或是在喷泉旁乘凉的宾客、在苗圃内裁花修树的园艺师,都未能引她驻足、博来困惑的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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