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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4)
这座房子一共有六大间,有高敞的阁楼;最东边连接的几间厢房直接通向了阁楼。那厢房是原来梅子居住的,现在空着并保持了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可以住在那几间厢屋里。我觉得惟有这儿才能让我感到一点点亲切。这几间屋子透露出很多梅子做姑娘时的秘密。比如我可以看出,她很早就是一个喜欢收藏一些小玩意儿的人——在屋子里不容易注意到的一些角落里,直到如今还塞满了一些小贝壳、一些挺好的图片、各种各样的书籍。被遗留在这里的还有一些多年以前的画报。有几份外国画报让我很感兴趣,上面的图片印得也好。我常常翻着这些画报看上很久。当我提出把它带回我们家的时候,梅子却不同意。她想在这里保留一些青春的印迹吗?这里甚至还有她过去的很多照片,我从前大多没有见过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她当然幼稚可爱,只不过嘴角上透着一股少见的拗气。今天她成熟了,但这股拗气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饰了。大约有两三张照片上,她留了男孩似的头发,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英俊少年。有一次我正看着,岳母走过来伸手指点着说:“那一年上她脸上生了一种东西,怎么治也治不好。后来机关上的一个人从保姆那儿讨来一个偏方,说把一种东西烧成灰,用香油调了搽在脸上……你那时见她就好了,你想想她那个模样吧。”“涂了多久?”“涂了一个月,一个月她都是一个小黑鬼儿。”梅子进来说:“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2
不论怎样,我在这儿总有一种做客的感觉。这毕竟是梅子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哪里?是这座城市里的那个小窝吗?那个小窝也是岳父给找的。如果没有梅子一家,我在这座城市连立足之地都没有,那样我就只好长久地住在简陋的集体宿舍了——那是一段难以回首的岁月……那个集体宿舍又潮湿又窄巴,竟然住满了五个人。虽然当时大家都想尽量处好,可最后还是弄到争吵起来。因为其中有一个人会偷东西,不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每过一段时间我们这五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丢点儿什么。
我对岳母说起这事儿时,她说:“那还不好办吗——你们要学会侦查。”
“侦查了——到最后觉得谁也不像。有一次我新买来的一件汗衫也给丢了。”
“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找不出谁是小偷,大家就互相怨恨。有一段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偷……”
梅子笑起来。岳母毫无幽默感,皱着眉头抬起眼睛:“你拿过别人的东西吗?”
这一问,连梅子的表情也严肃了。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拿别人的东西?”
“乱弹琴!”岳父从一边踱过来,“乱弹琴!”他那两只很嫩的手指在桌子上弹了两下。奇怪的是他这么大年纪了,脸上已有了黑斑,一双手还是这样娇嫩。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出生入死的人。我看着这两只手,心里闪过一丝不快。
比起这个独门独院,我们的那个小窝太逼仄了,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很长时间我都在想办法,挖空心思扩大空间。后来我和伙伴们终于一块儿动手,给它修补和增添了一点。当时街道上对机关宿舍管理并不严,我们就钻空子,在门前的一侧搭了个棚子,而且还开了个小窗,这样朋友多了就能坐在棚子里喝茶……那一回梅子差点儿没给气死。她说那个加了棚子的小窝简直不像样子,说它更像一个狗窝或者一个狼窝……好在那个棚子没有多久就因故毁掉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5)
我很少到岳父的其他房间里去。除了待在梅子过去的那几间、在院里玩耍,再就是到中间那个大些的客厅里去坐。可常常只是坐上不一会儿,就有一些人客客气气地走进来——他们都是岳父的朋友,谈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岳父只要和他们在一起,与他们谈话,待不了多久就要激动起来——那时他就要不断地离开沙发,在屋里走来走去。有许多时候他的模样是愤愤不平的。我由此断定,他的这些朋友从养生的角度看是要不得的。
“他们只会说一些大而无当的话。”我有一次听了几句,对梅子说。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你不会理解父亲他们这一代的。”
我点点头:“他们也不会理解我。他们……”
我的口气中有难以察觉的一丝不恭,但还是被梅子捕捉到了。她每到这时候就有些冲动,说:“你算什么!你还不如他们小脚趾上的一点儿灰呢……”
梅子脸上没有了笑容。我知道这种奇特的比喻真需要一副好头脑。于是这种巨大的侮辱不光没有使我发火,还让我笑起来。我问:
“他们小脚趾上的灰是金粉吗?不过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们在战争年代冲锋陷阵,在山里、在平原上打击敌人,端着枪。我们脚下的泥土渗进了先烈的血啊。他们流血流汗,我们今天才能……”
像背诵一段课文。不过难得她这么激动。我不愿再刺激她了。我得设法缓和一下,于是就嘲笑起她那些头发削短、看上去像是小男孩的照片……
可梅子就是不笑。她再也不笑了。
有一次我应邀到岳父那间屋子里去了一下。
那儿是他的一间办公室。他离休以后没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了,于是就在家里搞了一间。这办公室据岳母讲是完全仿照他在机关上的那个大套间搞起来的。只是写字台略小一点,其他差不多处处一样:书架放在什么位置,桌子放在什么位置,都与过去一模一样。这是整座屋子中最宽大最明亮的一间了,用它搞了这么一间大办公室,我觉得既有趣又可惜。岳父告诉我,他每天都保持一个“好的习惯”——像离休前那样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每天必定按时坐到写字台前。
“您忙了一辈子,平时出去走走多好,或者到小院里搞搞花草……”
他瞥我一眼。我于是闭了嘴巴。
3
我发现岳父的胡碴还没有全白,就像他的头发一样,黑白间杂。我想等它们全白起来的时候,他也许就会改变一点儿什么吧,比如这脾气,就会好一些。无论怎么说黑胡碴是残留的一点青春,它透露出人的火气和拗性……离写字台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铺了毡子的书桌,他就在那上面画画和练书法。他练的是“颜体”,很胖,就跟他的体形差不多。
“我喜欢颜体。”岳父说。
他把临摹的字一张张摆出来。那当然还不能算什么书法作品,但的确是写得一丝不苟。他饶有兴趣地谈论这些字,还伸出手去抚摸。到后来我们终于谈得投机起来。因为我随便诌了几句关于书法的术语,他高兴了。他接着把藏在小柜里的几件书法作品拿出来——那全是他选中的自己的作品。我觉得这些字写得很难看,只是装裱得很好,用了全绫子。“书法作品怎么可以轻视呢。”我一边欣赏,一边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梅子走过来,贴着门框站着。她为父亲补充说:
“它们参加过老干部书画展,得了一等奖!”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6)
我点头。那上面大多写了一些古书上的现成话,什么“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等等。
岳父特别爱写一个很大的草书“寿”字——它大约有两尺见方,装裱后尺幅更大,要两人以上才能展开来。
岳母说:“我喜欢这个‘寿’字。他去年才学会写这个字。”
岳父不快地哼了一声,把“寿”字放起来……
我们继续欣赏书法作品。岳母离开了一会儿又走来,对着男人耳朵上咕哝了几句。我知道客人来了,就随岳父走到客厅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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