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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报补前日大伯子的情,不必同外人讲着。”黄通理听了,知是黄绣球要拿此推开黄祸,倒也干净。黄祸本是个贪利小人,只要有了钱,那里还顾甚么前后,听得有二百块钱,独自到手,心花怒开,也不计与门上如何交代,便说:“如此就生受了,真是你奶奶明白亮。不是我说,像我们这读书人,少出头露面,管那些闲事最好。我也晓得你们家财并不甚多。我虽生受了你们二百块钱,总算同是姓黄,捐到公中用了,也就算是姓黄的人,在地方上占点面子。这话既然如此,少停同张先生吃饭,就让我来说,你们不必开口。”黄通理与黄绣球扯了一扯袖子,说:“那更费心了。”
黄通理随命黄绣球退入后室,略略商量了几句话,正要出来托黄祸去邀张先生,张先生已来了。与黄通理见过后,即请见黄绣球,说:“奶奶连日受惊了。”黄绣球福了一福,说:“多劳先生鼎力,尚未登门拜谢。至于前几日的事,何足慰问。闻得泰西女杰,常有以数十年牢狱生涯,为众生请命,终能达其目的,发出光彩于世界历史之上,似我又何足为奇!我原有从我们村上绣出全地球的一个誓愿,这区区之诚,想必我家通理已与先生谈过,现在也谈不尽许多,诸事由通理请教。请同去用个便饭罢。”
于是三人出至饭馆。黄通理在黄祸不留神之间,已与张先生递过消息,约他另谈。张先生会意,所以这日在席上,只淡淡的将昨日所说之事提了几句,装了个既醉且饱,毫不关心的样子。黄祸也暗喜张先生并不上紧,那门上处,只消我去说开,他本没有成见,不至追究。二百块钱,安安稳稳到了我的手;黄通理夫妇还要大大的见我的功。将来看势,再借一二百块,也叫他不得不肯。
不一时,三人酒饭已毕,张先生散去。黄通理却招黄祸又同到家中,叫出黄绣球,当面说道:“前两日事,用了好几百下去,如今送他的二百块,家中已无存储,要待收些租籽,取点利息,原还凑得上来,只是时候耽搁了,事情亦有耽误,不如你拣几样衣裳首饰,就托他去一当,不够,可添上几十块罢,办事筹款真不容易。若是要我捐二三千金,只怕变尽产业也未必能如数呢。张先生不知我家底细,幸亏有了你大伯子,不必与他再谈。你大伯是自家同族,此番虽是报他的情,却也为是了自己的事,更不好耽搁的。但只门上那边,要格外费心弥缝了结,从此就不提此事了。”黄祸见如此殷懃,十分高兴,便“谨依台命”的照话而行。自去不提。
一连几日,恰近乡试决科之期。这年乡试,初改策论,报名的也有四百多人,内中监生七八十个。你道这一班秀才监生们,平日连八股都未精求,有些竟连“之乎者也”都掉不清楚,晓得什么策论!至多在窗下读了几篇《古文观止》,就算是高材生了,再有能看看《纲鉴易知录》,分得出什么吴楚材的《纲鉴》,袁了凡的《纲鉴》,那更是顶儿尖儿,算一位大名家。每年在书院应课,一课差不多可取几个第一的。自从改行策论,这一班高材生、大名家,毕竟聪明过于寻常,遇着题目,只在八股里面翻一篇,除去破承,删去两三股,作为段头散文,钞了上去。那出题阅文的人,原不过一般材料,得了这种文章,就奉为至室。加上那庸庸碌碌、不明这个秘诀的,缚手缚脚,做不上来,于是这一班越显本领。因此平时争膏火奖赏的,竟少去大半。一班老生、老监,与一班资望浅薄、性质拙笨的,都靡然自沮,不敢相争。却是到乡试年分,有一宗宾兴费,按名分给,在膏火奖赏之外,决科不到者,即摊派在到的人数上。此项之费,看人数多寡,每届得三四元不等。这年又是恩正并科,正科得四元,恩科减半,合来也有六七元,到一到,领到手之后,作为试费,省俭点就缺短有限,所以大家矢愿观光,不论老朽幼稚,只要可以进得场的,都报名投考。黄通理这样一个文明的人,难道还应此**科举、想去争一个第一,或是领这数元宾兴费吗?却因知道有开办学堂的事,要希冀遇着个题目,抒写他胸中意见,万一竟把开学堂出了问题,更好条议个章程,以文字为运动之计。逐连日在家与黄绣球计议,预先也报了名。不多几日,借书院决科扃试。
那时正逢五月底六月初,天气炎热。黄通理这日应名接卷,感受暑气神思不振,自早晨六点钟至十点钟,还未落笔成得一字。俄而交到午牌,传本官谕知,各自携卷回家去做,限明日辰刻集卷,交礼房汇收,逾限不录。要知这日题目为何?黄通理怎样得心应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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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阐讲义乘凉吃西瓜 办学堂抗言怀北美
话说那日决科一天,天气甚热,点名出题之后,已过辰刻。向例虽亦是扃门,而此等考试不比岁科考,必须恪遵功令,故因热不可耐,也就传示散卷,官话叫做体恤士子。其实扃门散卷,都属具文。要说体恤,莫如竟把膏火奖赏与那宾兴费,按人匀给就完了。
闲话少叙。这日黄通理于黎明进场之时,感受暑气,文机索然。坐定后,又见那考生笑语喧哗,搅得神思混浊,头目昏花,深悔多此一行,抵桩曳白而出,故连那题目,也无心观看。及至得了携卷出场之令,匆匆回家,反觉心目间豁然开爽。黄绣球问道:“你如何这样快已交了卷了?”黄通理道:“我还未晓得是何题目,那里有卷可交?”便说知其故,说时从新去到别人家,去将题目问了回来,却是一篇经义,两篇论题,另外一个纸条,写着道:“诗云不愆不忘义”、“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把这三个题目的命意一想,无非庸腐锢旧的宗旨:不愆不忘者,分明说要守着祖宗制度,不可改革;王安石乃是以新法败坏宋朝之人,亦是借他做个影子,叫人勿言新法;第三题虽是问的口气,实也侧重八股,有个此优于彼之意。据此看来,这卷子无甚做头。若照我的见解意思做了上去,必与他宗旨反对,且就此可见这官的顽固,不是能奉行新法的。怪道他接了办警察、办学堂的文书,搁住了不发出来,将来还怕不是含含胡胡敷衍过去?黄绣球说:“话虽如此,但是做文章,原要自出机杼,自行发挥,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况你又并非真为了科举,争什么名次高下?做也罢,不做也罢,倒是这三个题目,据你的见解,自然有不同之处。我却不但莫测你的见解,便是那不愆不忘的书理,与王安石的人物历史,我也不知。你可讲给我听,就拿你的讲义。写在卷子上面,来得及,便交了去,试试衡文的眼法;来不及,只算当我是个女学生,讲两首书,你又何乐不为呢?”
黄通理笑道:“这不愆不忘的一句书,在《孟子》上,大孩子已经读过,应该会讲了,先叫大孩子讲几句听听。”于是他那大孩子便照着朱注讲过一遍。黄绣球问:“讲的可是?”黄通理道:“不差。但这句书不愆与不忘,虽是四字对举,却为一意交互。愆训过失,凡先王之法,似其不愆者,必宜遵守勿忘;如忘之,即非先王之法。若其已愆,又宜及时修改,使归于不愆而后已,故常有旧章可以率循。后人把这四字,看成两橛,只死守下句,以词害意,动不动说是先王法度,可愆不可忘,岂知愆是差脱之意,如五星运行失所,亦谓之愆。星行尚有失所之期,故先王立法,亦断无久而不愆之理。后人只将愆字作为违背先王的说法,犹言不可违背先王,因而连先王已愆之法,也斤斤守着,不知法已衍,即非旧章,果能率由旧章,必须不忘其不愆之法。这句书要如此讲,始觉圆活。观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这一句,更为分明。不然,只要是法,何以又不能行呢?”
黄绣球与他大儿子一齐听着,均自无语。他那小儿子在旁,说:“这书我还未读,听父亲讲来,也尚懂得。既这么讲,何以这句书,不说不忘不愆,要说不愆不忘呢?”黄通理说:“你这孩子,又来驳我了。古人文字,本有倒装句法,这两句是《孟子》引的《毛诗》,那《毛诗》是有韵的,取忘字与下句章字协韵而已。”黄绣球问道:“然则他命题之意,一定是寻常解识,与你大不相同。但他那寻常解识,本于朱夫子。你这异常解识,在古人中也有说过的没有?”
黄通理道:“大凡读书,原不可拘文牵义,泥煞章句,**与书理相合,就是近人的,也多有可采,**与书理不相合,不要说朱夫子,便连孔夫子岂能信得?法国从前有一位文明初祖,名叫笛卡儿,其学以怀疑为宗旨,谓于疑中求信,其信乃真。此理厘然有当吾心,吾即取之,苟然不慊吾心,吾即弃之。虽古今中外之圣哲,同所称述,皆疑而不信。我今讲这句书,只是凭我见解,何须依傍古人?现在天下大势,正坐依傍古人,不论古人说得是的,说得错的,毫无决择,一味崇拜,所以见理不明,谬种流传,达于**极点。一二新进后生,略闻异说,却又把中国数千年来先生留传的良法美意,偶因古人一两处的误会误解,就牵连一概抹煞,嚣然腾辨,渐渐的分出旧学新学,旧党新党的诸般名目。其实有旧学的,方能窥见新学;真维新的,无不从旧学中考察折衷而来。譬如裁制一衣,料子换了新的,而做法一样有领缘襟袖,不能出旧式范围;建造一屋,木石换了新的,而造法一样有门窗户壁,不能破旧时间架。只不过衣服的长短大小,要合体,房屋的宽狭明暗,要合宜,不可应该长大的仍裁得短小,应该宽广明爽的,仍造得窄而且暗,这就叫做维新不守旧,也就叫做不愆不忘,率由旧章了。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体,造房子造得不合宜,以为新鲜奇异,却已忘记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不得为之率由旧章。旧章既失,便新不成新,旧不成旧,一物一器,尚不适用,何况那政治上的事,关于民生国计的呢?我如今讲了这半天,待我便将此意,发出一篇讲义来。至于那王安石的人物历史,策论八股的优劣比较,一时说给你们,也来不及,索性也待我做他出来,再看再谈。”
当时黄绣球领了两个孩子走开,黄通理自在书房内构思作文。那天气竟酷热无比,到了黄昏,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几度。黄绣球说:“如此热法,何苦必定要去做他?不如端张椅儿,仍旧谈谈说说,当作乘凉。”黄通理却文思泉涌,笔不停挥的坐在灯下,并不起草,就一行一行写在卷子上面,真有得意疾书之乐。黄绣球放心不下,时常走去看他,替他扇子,赶蚊子。顷刻之间,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讲义,一篇王安石论,暂为搁笔。命他孩子们捧一个西瓜出来,交与黄绣球,逼些瓜汁来饮,略为润燥。他大孩子闻得有西瓜吃,忙去拣了个大的,滑手一跌,将西瓜跌成两片。黄通理道:“看你做事慌张,好好的一个瓜,又送在你手里。”黄绣球上前看时,这瓜白瓤白子,像还未熟。黄通理听说是白瓤白子,便道:“这也罢了,还没有什么可惜;要是黄瓤黄子的,有此一跌,就应着不是个好兆头。”
黄绣球闻之,知此话寓着那黄种白种的意思,对他大儿子道:“你明白你老子的这句话么?你看这西瓜,外面的形式,就如那书桌上摆的地球仪一样;内里的瓜瓤瓜子,就如地球上各色种族人民一样。瓜子是种,瓜瓤是族,瓜子附着瓜瓤,就如人种各附其族,虽然瓜是黄瓤,不必定是黄子,瓜是白瓤不必定是白子,而人民不能离族以居,就如瓜子不能离开瓜瓤而生,是一个道理。如今这跌碎的瓜,是白瓤白子,怎么你老子说不甚可惜,要是黄瓤黄子,就可惜了呢?不过影着白的是外国种族,黄的是中国种族,中国种自然要有爱中国种的一副心肠,所以说出这句话。这个理路,是前次我梦见那罗兰夫人,她说她是白家的人,我是黄家的人。这两句话,你老子剖析与我听了,我才晓得的。故此我们父子娘儿们,既然生在中国,算了黄种,切须自己爱护着同种。大家你爱我,我爱你,生怕伤害了似的。并不是说西瓜定要拣白瓤的吃,黄瓤的就预先看得出,不可破开来吃呀。你们不要听了,又拘执班驳起来。”黄绣球这样说着,只见黄通理又去据案而书,黄绣球忙又另开了一个西瓜,逼了一碗瓜汁送去。约莫到二更时分,三篇都已写毕,把那《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也都略与黄绣球解说了。
次日不及辰刻,即交入礼房。别人交卷的,也纷纷而来,却还只收得三分之一。黄通理趁手接着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翻开来一看,只做了首尾两篇,当中的一篇王安石论,并不曾有。那人因问道:“少做一篇,不算不完全卷吗?你看看我这《四书》义钞得还像么?至于那策论比八股,自然策论在前,八股在后。自从有《古文观止》以来,就有《国策》的,怎么不比八股优点?这官出题目,也实在不伦不类。我却将此意做在里面了,请教你可是不是?”黄通理听了这些谬话,连连将卷子替他交上,口称“高明极了”。一面说,一面见那礼房在那里齐集文书,一张张都写好折起来的,问知就是要举办警察学堂的告示,今日送进去标朱用印,再歇几天,便发出去四面张贴。黄通理因先抽了一张办学堂的,央借一看,上面写着: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某月某日,奉府宪扎,转奉藩宪札开:“案奉督抚宪行知,承准学务部咨称:现在京师已设立大学堂,各行省之府厅州县,亦迭经奉谕举办,自应督饬酌量兴立中小学堂,以宏乐育,而开风气等因。准此,札司通饬,等因到府。”奉此札县,等因到县。除移商儒学训导外,为此示仰阖邑绅民及举贡生童知悉,如有熟悉学堂事宜,着即具禀来县,以凭核详上宪,遵办无违,特示。
黄通理看过之后,交还礼房,辞了出来,心下踌躇:这告示明说叫人具禀请办,却不说办的款子要人报捐,亦不说是将书院改为学堂,囫囵吞枣,大约要等人一个个禀了上去再定主意。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如果具禀的,肯捐款子,便与批准候详;不捐的,但具空禀,便可批驳不准。那批准的,或有八个十个,估量凑得成一宗巨款,他然后详请上司,以学堂并入书院,拿书院旧有经费,作为学堂经费,再在捐款内略添补些,其余即尽归中饱,这个隐情,是如今官场办事的人人如此。我必猜着**。所以张先生晓得他内中的意思,来关照于我。他这告示上,不先说筹捐者,正是巧于为计。倘或具禀请办的,个个都不提倡字,他自然又有后文。
当下回家,将此话与黄绣球说知。黄绣球道:“他这学堂无论捐不捐,总是个官办的了。我们也不要上什么条陈,参什么议论,顶好借着他开风气,宏乐育的两句话,另外禀请办个民立学堂,就出个一二千,买他一个准字,他算是捐也好,他说不是捐也好,只求不受他的压制,庶乎我们得行其志,可以好好的立起学堂章程、教育科则,造就些人才出来。”黄通理想道:“这话何尝不是。但我们不办则已,要办,就不能像官办的草率敷愆,那经费谈何容易?既出一二千送与官,又须独任义务,真个变尽产业,也未必济事。”黄绣球说:“这却不然,你不常说: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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