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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潺潺、仿若在造一个避世之梦。我撑着伞,拖着行李,沿碎石小路向村内行进。沿途不时可以看到废料、被闲置的艺术装置等,一时间,我竟难以分辨哪些是垃圾,哪些又是艺术品。
儿时的幻境轰一声闯进脑子里,我想起那些住在城中村的日子,生活中尽是低矮的房屋、破旧的街道,还有雨季来临时垃圾发出的腐烂味道。天空总是灰色的,难有放晴之日,而远处的楼房却一天比一天高了。后来我离开了儿时居住之地,到了大城市工作,把自己的躯体塞入老破小或高档写字楼,生命中仿佛一再出现夹缝,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
每年的十月,村子里热闹非凡,像是一个移动的梦境,但十月一过,游客与艺术家一同撤走,这里则变成了乏人问津的荒地。抬眼看,前面是绿油油的茶田,在雨水的洗刷下泛出茶香,世界像是浸泡在一个巨大的玻璃杯中。我是特地过来访问翟静的,她长我十六岁,是一位知名的雕塑艺术家。在少女时期,她便声名远播,坊间称赞她为“少女女娲”。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一张黑白的照片,少女坐在一堆裸露的白色男体雕塑之间,她穿着黑色的背心,披肩长发,眼神犀利得像一只在草原上空翱翔的鹰。后来我才知道,在人群之中,这样具有攻击性的女人少之又少。再后来,少女敛了锋芒,弃掉才华,嫁给老师,成了孩子的母亲。此后的数十年,她不再触碰雕塑,而是变成了围着孩子转的妇人。
我不打算立刻奔赴目的地,我还没有做好见翟静的心理准备。不远处,一个木制的咖啡馆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杯冰拿铁,谢谢。”我点了杯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顺便理了理被雨淋湿的衣裳。等咖啡的过程里,我开始东张西望,很快被墙上的一幅艺术海报给吸引了-海报的中央是一件瓷白的雕塑品,看不出到底雕的是什么,只觉得形状古怪,令人不寒而栗。想来,这是去年十月的活动了,只是咖啡馆的主人并没有将墙上的海报撕下来,覆盖别的东西上去。
“您认识翟静吗?她是不是经常过来?"出于职业病,我总是想在采访本人之前先采访事件相关的周边人员。我想知道,这些跟翟静生活在一个村子里的人,究竟是怎么看待这位隐世艺术家的。
“她蛮好说话的。”咖啡店老板笑了笑,打开电脑上的音乐,播放起来,是古典乐。在另一面墙上,我看到了店主和其丈大环游世界的图片,他们把世界地图放在照片的背后,把自己的照片钉在每一个去过的国家位置上。在来之前,我曾在网上看过有关这个咖啡馆老板的简介,说他们是香港人,在世界跑了一圈后,想安定下来,先是去大理住了三年,后来觉得大理的人太多,氛围浮躁,于是便来到了这小小的浮云村。传说很久之前,这儿无人居住,某一年逃荒之时,浙江一个村子的人全部逃了过来,看出这里是块宝地,适合种植茶叶,于是便留了下来,繁衍生息,世代以种茶贩茶为生。
朝窗边靠了靠,咖啡味和茶味混在了一起,远处,在茶田的最高处,耸立着一个白色的装置物,它的身体是铁质的,四只灰色的钢柱腿扎进大地深处,它的顶上像一朵白色的云,自然而然地朝外膨起。“像是落在地上的一朵云”,我不禁想起了翟静的个人雕塑首展。还记得看展的那年,我只有十多岁,第一次随亲戚来到庞大的首都。在那个由旧厂房改造的阔形空间里,翟静的作品以松弛的姿态排布开来,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雕塑出来的病床,用钢丝悬在半空之中,那时,我被这种隐约透露出来的死亡气息而震撼,不断猜想艺术家本人的样子。
“像是落在地上的一朵云”是翟静在公开场合的首次亮相,在那之后,她又相继推出了“隐身术”“造梦机器”等个展,都取得了不俗的效果。她也曾以驻地艺术家的身份远赴柏林,在欧洲生活过一阵。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我被翟静的创造力与才华所打动,然而,自2009年后,她的创作图谱发生了断裂,此后的十多年间,她再无作品闻世。这期间,常有人登门拜访,试图窥探她的生活隐私,但被她一一拒绝,等她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她已经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形象。
我打开电脑,点开名为“翟静”的文件夹,图片和文档一同扑了出来,这些仿若碎片般的
东西究竟是否可以给采访指明一条清晰的路呢?在这个文档里,我还建了一个名为黑匣子的文件夹,里面全是翟w静前夫尹鹏的作品。
尹鹏最初是一名高校教师,后来变成了摄影师,他把摄影机对准了自己的家庭与私人事件,相机里拍摄的多半是翟静的生活照--女人叉腰大笑的样子,女人哭泣的样子,女人分娩时的状态,女人陷人抑郁症的狼狈模样……所有翟静费心费力掩饰的东西全在尹鹏的照片中成为公开的秘密。这些照片被尽数收入尹的个人作品展中,放在各种美术馆及高档画廊做陈列展览。我一瞬间感觉到权力的交换,摄影机像一个监视器,又像是一柄刀,架在翟静的脖子上。我不忍仔细查看那些图片,而那些图片又是更充分的材料来源。挖掘是使命,但没有底线地挖掘隐私则是对新闻道德的破坏。我关上了黑匣子,推开了窗,想透口气。抬头的瞬间,我再次看到了那个浮在茶田上的白色装置物。
“那是什么?”
“大地之灯。”咖啡师缓缓说,“翟静的作品。”
离开媒体业后,我过上了四处游荡的生活。说好听点是奔赴自由,说难听点则是社会闲散人员。我的物欲不高,日常开销极低,缺钱的时候我便找点商业稿件写写,其余的时候我就在大街上到处乱晃,写一些不能换来钱财的古怪文字。采访翟静并非出于合作方需求,完全是我私人的决定,我没有想过这篇稿子会写成什么样,甚至于,我并不确定这次的采访能否变成一篇供人浏览的稿件。生活中到处都充满了误读,我想要做的不过是拨开遮在翟静身上的迷雾,还她一个公道。但这样的想法也充斥着太多的自以为是。当然,在此之外,我还有一些私念。
在民宿放好行李,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比刚毕业时苍老了许多。这些年,我去过许多不知名的村子,踏进过许多危险地带,吞咽过诸多无法被公开的恐怖故事,那些流经我身体的秘密最终化为了素绕在头顶的瘴气。我擦干了脸、涂了点水乳.化上口红,尽量让自已看起来职业一些。
翟静的工作室就在距离民宿约六百米的地方、那是一栋两层高的小院子,我看过外观图、方方正正、但又略有造型,宛如一只随时会被打开的化妆盒。
雨已经停了,我换了一双黑色的球鞋出门、屋外尽是潮湿的草木香气,在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不禁觉得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走了一阵,我发现路中央停着一只破损的钢琴,钢琴上的琴键已经缺失了一大半,脚也歪了,它就那么立在道路的中央,仿佛在跟谁求救。这是谁放在这儿的?是谁扔的垃圾呢?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悠扬的音乐声,自前面的建筑物内飘荡出来,我注意到,那正是翟静居住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动了门铃,很快,一袭黑衣的女人便走了出来。她的笑容和善开朗,完全不像她的衣着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想起一个设计师在书里写:“黑色是你不打扰我,我也不会打扰你。”喜欢黑色,不是出于冷酷,而是出于对自我的保护。
因为一早就约定好要见面,所以翟静对我的到访并不感到意外,她很熟练地为我泡茶,并准备了一些中式茶点,放在小木桌上。我有些局促,施展不开来。即便已经见过许多所谓的大人物,但看到童年曾欣赏过的艺术家时,我还是觉得自已有些羞涩。我像是怀抱着一个易碎的瓷瓶,想向世人展示它,又害怕不小心打碎了瓶子。
开头永远是这样,先东扯西拉,聊点别的,天气或者食物,再然后,逐步靠近,谈一谈亲人或者朋友,最后,再把自己要说的核心问题,按照顺序,有节奏地一一抛出。并不需要跟每一个采访对象成为朋友,但在某一刻,你们必须看起来很熟,这样才能拉近心理距离。
翟静斜倚在黑色的沙发上,近看如一幅油画,她的眼神深邃,仿佛藏着很多的故事,她的眉心有颗痣.透露春股奇异的神性,我和地聊起了此地的雨季、章姨的木他食物以及村口那问咖啡馆,最后、我将心中的时针腹向正位,顺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
“制作大地之灯是出于什么里机呢!"
“我还以为你会问点儿别的。“翟婚笑了笑。蛇一般瞬间闪身,滑到了沙发座里,她空洞地望着窗外绿色绵绵的小院景色,开始复述那段过往。虽然已经在之前的报道里无数次看过有关这段经历的记录,但经她本人亲口说起,仍不免觉得心绪起伏。
在那架航班失去消息的第七年,翟静终于意识到儿子可能永远回不来了。那个秋天,丈夫找到了新欢,她搬离了旧日居所、开始了独居生活。她发现自己失去了生活的信念,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找份工作,但每次做了几天,便被人劝退,因为人们说她什么也做不好,好像时时刻刻都在走神。长时间缺乏与社会的接触,反复陷在痛苦的婚姻生活与失子之痛中,她产生了强烈的情绪问题,去医院看过精神科医生,也不停吃药,但失眠还是整夜整夜困扰着她。睡不着的时候,她依旧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一闭上眼,总有一架白色的飞机在脑海中起起落落,她反复想起那日送儿子去机场的情况,甚至能想起些毫无意义的细节,比如掏荷包时掉落出来的餐巾纸,比如因为大雨差点儿赶不上飞机、许多年来,她一直困在这些细节与造物主的玩笑之中,无法解脱。黑暗中,她感觉自己的手在空中漂浮着,她看到了窗外飘荡的孔明灯,水母一般游向黑暗的夜空之中,她怀疑儿子也变成了水母的一种,在海洋中飘着,飘着,不停游,游到了一个她无法发现他的角落。这便是概念的最初构想,那之后,她像指挥家一样将这些无序的念头-归位,然后在某个清晨,完成了“大地之灯“的设计图,并参与了那一年的乡村艺术共创。
“你听过地母的故事吗?“雀静看着我说,“凡掌管孕育的,都叫大地母亲,我想的是,母亲就是一道光,落在地上,孩子会找到回来的路。”
我点点头,想着该如何回应。过去的工作里,我常接触各种各样不幸的事件-从楼栋坠落的空调外机安装工,地震中失去亲人和双腿的骏重,夜间开着大货车不祸身的机·………这些苦难落成白纸黑字的报道,最终变成字符,跳进我的心里,组成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工作里的负面情绪不断吞噬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对周遭的世界无能为力。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路边那架破损的钢琴,开始魂不守舍,幻想和那钢琴有关的一切--会否在附近一个隔音极强的宅子里,发生了一场夫妻或父子之间的争吵,暴虐的父亲砸坏了钢琴,最后全家人像无事发生一样,合力将钢琴抬出,扔到路边,以此当作这家庭暴力的证据不复存在?我这般精神恍惚的模样很快被翟静识破,她侧着脑袋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一边摇头,一边尴尬笑着,解释了来时路上所看到的一切。
待我说完,翟静说了声稍等,五分钟后,一个修理工模样的男人在玻璃窗外朝里招手,翟静跑了出去,然后示意修理工和她一起合力将钢琴抬进来。我就这么在旁边痴痴看着,看着翟静像一个急诊室的护士,将这个濒死的钢琴给弄回了屋子里。钢琴的全身散发着一种木头潮气,里面的大部分零件都损毁了。我正想问翟静打算做什么,她却指着一个地下仓库,让男人把东西抬进去。男人做完这一切,笑了笑,收下了翟静给他的钱。
“我能进去看看吗?”那地下室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趿拉着拖鞋,跑了过去,地板有些湿滑,我险些摔倒。在那个通向地下王国的楼梯处,我看见里面传来微光,一堆杂物凌乱地摆放在里面,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坐着的人形雕塑。起初,我骇了一跳,因为那雕塑过于栩栩如生,但凑近了瞧,那雕塑根本没有五官,一切都是模糊的。“这是什么?”我问了一声。翟静走过来,用双手抚摸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轻轻说,那是她儿子的样子。多年来,她一直寻找一种方式来摧毁记忆,走出伤痛,但时间久了,她发现记忆以更深刻的方式印进了她的脑子里。她以为早已忘记儿子的脸,但其实全都记得。这几年,翟静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她迷上了拾掇旧物,让旧物焕发新生。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我开始思考如何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在我面前,那些早已拟定好的采访提纲仿佛是泡了水,变成了浑浊一片,我没法按照既定顺序,一个一个将它们拎出来,其实我绕这么大圈子,只是想问出那个核心的问题,可身体仿佛被装了一个哑键,我始终问不出那句话。
在来之前,我去看过翟静前夫尹鹏的个展,那是一个名流云集的开幕式。我穿着一条皱巴巴的黑色吊带裙,站在一边,窥视着谈笑的众人。整个会场的主色调是黑白的,其余点缀了些许红色,来的人也大多穿着素色的衣服,黑色西装,或者白色衬衫等。开幕式上最大的一幅画就是翟静的照片:半裸,腰间系着黑色的薄纱,眼神空洞探向前方。我看不出艺术,只看出恐惧。女人扭动的形态仿佛一条受到惊吓的小蛇。尹鹏站在人群中央,兴致勃勃介绍着这幅作品的来源,说那时他们一家人沉浸在儿子失踪的巨大痛苦之中,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用这种方式记录下生活细节。聊天的时候,尹鹏不遗余力地将翟静塑造为一个疯妇,他说她无法控制情绪,是一个破坏狂,会打碎所有的家具。他本来养了一只猫,但由于翟静每天都发出尖叫,所以被迫将猫送给了别人,而起初,他想养一只猫,就是想安慰翟静的。周围的人一边感叹,一边假装沉思。
在尹鹏向着所谓的艺术中心发展,认识了越来越多名人时,翟静则提了箱子,割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住进了这个边缘化的小村子里。她放弃了她原本拥有的,开始徒手建立新的生活,这个过程想必漫长又苦涩,但她只字不提其中的痛楚,而是安静地同我分享在这儿感受到的自然之乐。
“听说你不用微信、微博,完全在社交网络上隐身了。”
“嗯、有时候我觉得,不是我选择了雕塑.是雕塑选择了我,我可以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耗在这件事上。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阅读,我并没有工夫去关心网上发生的事。我知道他们都怎么说我,但我不在乎。”
“你不恨他吗?”我不想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所以使用了一个模糊的人称代词。
翟静双手摩挲着荼盏,蹙眉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望着我说:“人与人处理记忆的方式不同,有的人选择切割、遗忘,就像是清理电脑内存,全部拖进垃圾箱,然后一键清除,但有的人不一样。就像我,无论怎么做,那些记忆都完好无损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一听到“记忆”二字,我体内的时钟仿佛被唤醒,感到下体淌出了温热的液体,不用想,那是血。来不及说对不起,我冲进了卫生间,拉下裤子一看,果然是红色的一片。一年前,我经历了一次流产,那之后,身体总是虚弱,月经时常不准。与身体情况一起下坠的还有精神状态,我变得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在外坐地铁时,常坐过站。朋友和家人安慰我,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养好身体,你还有许多好机会,可我却觉得一切仿若预言,好像是在提醒我,事情并非你想象中那样简单。也就是那时,我跟了很长时间的项目出了问题,那个曾和我在火锅店里一起饮酒、痛哭的女人选择在一座遥远的北方小村子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还好吗?”
待我出来后,翟静立刻塞了一包卫生巾到我手里。我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流产所引发的伤害是持续性的。那次意外后,我变得患得患失,对一切不确定的事都产生了恐惧。我跟新婚仅半年的丈夫离了婚,同时辞了职,开始过一种居无定所的独居生活。旁人都说我是发了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在寻找答案。
入夜,我躺在民宿的小床上,看着远处“大地之灯”发出的白色暖光.它看起来薄薄一片,只能照亮周围小小一方区域,但这片土地又好像必须有了它,才有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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