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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棺材的滋味令人难忘,又硬又冷。
那不是真的棺材,是约2公尺见方的流笼。流笼是借着钢缆通过山谷的工具。疲惫不堪的古阿霞一夜浅眠,熬到几乎天亮了。紫蓝色的天空挂着疏星,酒红朱雀在流笼顶抖着尾巴,乌鸦粗声叫着。这时门外一道沁骨的风吹来,钻进古阿霞睡袋,她才清醒些想到为何睡在流笼。
她昨日离开木瓜溪后,跟着帕吉鲁往南,直到天色已暗。他们打开车灯,经过一个原住民部落后,来到摩里沙卡伐木村落,继续沿着森林铁道往山上走。他们顺着被车灯照亮的轨道,往上走到3公里外的检查哨。哨口警察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灯照向帕吉鲁。他摘下探险帽受检,接着把古阿霞推进流笼。
流笼启动了,帕吉鲁把探险帽递给了古阿霞,把脚踏车挂在流笼边,挥手告别,黄狗叫着送别。古阿霞觉得被出卖了,打不开反锁的木门,窗外是深谷,强风呼啸狂欢。她的腿都酥了,缩在角落发抖,预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流笼最后停在海拔1500公尺的大观村落,操作员把她从末班车拉下来。
夜很深,村落只有几盏煤灯,几声狗吠,几声猫头鹰叫声,没什么人影。古阿霞用刚下流笼仍在颤抖的腿在村子瘸走一小段,有门的商店、机房与民宅都关了,她又回到木门没关的流笼,这个被自己称为棺材的小空间,木板刻上九九表,充满尿渍与烟蒂。她选了干净的那边躺下,将探险帽上二十几公分①的帝雉羽毛拔下来把玩。伴着呼啸的寒风,她总是逗留在浅眠梦境,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是非常煎熬的。
天将亮之际,强力的风声撞击大门。古阿霞睁开双眼,身体极为疲累,血管中流动的是快干涸的血液。她勉强抬头,发现两侧窗户挤了几个小孩的人头,幽幽的天色中分辨不清楚表情。
小孩们发出聒噪声响,用脚急踢木门,有人说:“真倒霉,她没翘辫子,大家看不到死人了。”又提高声量,大喊:“她是女生耶。”
“女生可以睡外面,真好。”
“她好黑,头发卷卷的,鼻子塌塌的。”
“她好丑呀,鬼一样。”说话的是个叫赵旻的大孩子。
古阿霞最讨厌人家说她丑,无疑是点她的死穴。她从地板跳起,抓住赵旻的短发乱扯。砰,好大一声,赵旻从窗口掉进来,他躺在尿渍地板,厚脸皮地露出牙齿笑,说抓头发能按摩头皮。古阿霞放手,不必跟这家伙过不去。她这才惊觉离开睡袋后像被扒去了皮,冷得要命。
流笼操作员来了,他六十岁,白发平头,人称阿海师。他拿了一盏强力的手电筒往古阿霞照,好确认她是谁,又从机房拿来绘有牡丹的手提搪瓷保温瓶,那是他上工后不离手的宝贝。他倒出热姜茶,用杯盖盛给古阿霞。她喝完,体力慢慢从脚底热腾腾冒起来,从流笼走出来。
“我要怎样下山?”古阿霞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进去。”阿海师指着流笼。
古阿霞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棺材弄出来,除非她死了。于是,她询问她能去哪里,这里的山看来很高,天空更是广大,却无比陌生。
“菊港山庄。”阿海师看见古阿霞的衣服领口绣有一只怪鱼,头上又戴着插蓝尾翎的探险帽。
帽子是帕吉鲁给的,衣服是他给跌入河里的古阿霞穿的。古阿霞的命运将与菊港山庄牵扯。但是,菊港山庄的名字如此陌生,她没有勇气选它,只好在原地等命运来决定。
天亮了,晨曦射入大地,卡社大山顶的疏星消失了,中央山脉尖锐的棱线迸出光亮。二十七位下山读书的小孩全挤进流笼。阿海师瞥了一眼就知道哪几家的孩子没来。他拿起铁条,朝挂在机房屋檐下的铁轨条敲,尖锐的声响迸开,流动在大观村六十八间木造平房。过几分钟,一位眼睛浮肿的赖床孩子钻进流笼。另一位穿着宽大卡其服、将裤腰扎成饺子皮皱褶的小孩,被母亲放进流笼后,照样睡他的,不管旁人如何捏他的鼻子。
人到齐了,柴油发动机运作,钢缆绞动,滑轮在主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流笼从海拔1400余公尺的发送点下降到海拔260公尺的着陆点,之后他们沿铁道到3公里外的森荣国小上课。流笼里的小学生照例尖叫,或者唱歌曲安顿心绪。古阿霞朝庞大的木制发送台走几步,看到流笼往下滑去,阳光流荡在万里溪河谷,谷间的云雾反射刺眼的金光,流笼隐没光芒中。
流笼不见了,暂时结束了她的噩梦,她转头到村庄。一辆空的运材车将启程往高海拔森林驶去,驾驶鸣笛示意,伐木工人陆续跳上车。古阿霞心想,菊港山庄既然不会是最后选择,干脆当首选。
运材车穿过大观村,顺着造林树木,深入中央山脉的林田山林场。林田山林场的日文念作摩里沙卡,日文汉字为森坂,意思是森林荟萃的山坡。菊港山庄曾是这片荟萃森林里的发光黄金屋,身负伐木指挥所基地的职责,现在是出产熊牌苹果酱、难喝咖啡与酒鬼们聚会的没落旅馆了。
菊港山庄庄主马海喜爱东面的窗口,冬日早晨,六点半左右的晨光打亮苹果树落净的枝丫,夜雾留下的水珠迸光,令他沉寂的心发出轻声喟叹。每当早晨第一班的运材车经过菊港山庄门口,拖着十台的空板车,果树上的水珠晃动,光芒翻颤。他总想起了杨燕唱的《苹果花》,想象苹果树在春天开花,秋天垂挂累累的果实。
这时,传来古阿霞温良的敲门声。马海心想,谁在敲门?大部分的伐木工大剌剌推门进来,有时过于粗暴,得在一年内修十次门。即便有人敲门也很粗鲁,要不是小学生乱敲了便嘻嘻哈哈跑掉,就是音量大到像在撞门。
“你的帽子怎么来的?”马海看见古阿霞手拿的探险帽。
“刘政光送的,他带我来这里,不过,人不知道跑到哪了?”她小心翼翼提起这名字,然后滑稽地戴起帽子,帽檐几乎遮到眼睛。
“你跟那个家伙讲过话?”
“一些,其实跟帕吉鲁也没多说几句。”
“帕吉鲁?你叫他面包树。”马海大笑起来。
“嗯!花莲的孩子都这样叫他。”
“那家伙非常自闭,不说话,是你让他开窍了。”马海对古阿霞说,“欢迎来到菊港山庄。”
马海欢迎古阿霞入座,靠山谷那排座席最受欢迎,几乎终年不息的火塘发出了热源,添了荔枝炭使得山庄着魔般充满馨香。厨房早餐被刚上工的住宿伐木工吃光,马海准备了简单的西式早餐,饼干蘸苹果酱,配上一杯黑咖啡。古阿霞吃光了饼干,好吃得很,那杯没有加糖与奶精的苦咖啡却喝不惯。于是给马海拿回去喝了。
“这是难喝咖啡,慢慢喝才有味道,”马海说,“你刚认识的朋友,就像这杯咖啡一样。”
“也许他的大木箱装的都是咖啡杯。”
“他是‘索马师仔’,拿传统的锯子锉②大树。索马(Soma)是日本话伐木的意思,这里的人叫伐木工为索马。”马海朝火塘扔了桧木块,火势大起来,空气中充满强烈柠檬香,“那箱子里呀!其实就是斧头与传统的手拉截锯,不过那锯子非常大,城市人看到都会吓到。”
“我没注意过箱子里有什么,他连睡觉时都抱着它。”
“你看过那家伙睡觉?”
“不是你想的,嗯!他睡在木瓜溪桥下,我走过时,看到他抱着木箱。”古阿霞不会说出她与陌生男人在桥下的遭遇,包括共享一个又脏又臭的睡袋,以巧遇带过。
“天呀!他太随便了,路上捡到个人就带上山。”马海率性,说得古阿霞低头不语。他又说:“他不喜欢坐流笼,喜欢慢慢走,沿着小山路走回来,不知道要走多久,或许去林班地伐木,不然就在‘咒谶森林’逗留几天。等他回来,可能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
“我可以等。”
马海用坚决的口气说:“我劝你,赶快下山,这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女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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