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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许褚住在福水村南边的一处小院儿,年逾半百,膝下却无一子女,平日里日子过得潦草,家中的小屋的屋顶被今年连绵几场暴雨冲塌了,一直拖到深秋,眼见着天儿愈发冷了,他才寻人来重新修缮。
谢见君到时,已经有几个汉子在忙活着,都是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谈不上有多熟稔,只堪堪有些眼熟,但都叫不上名字来。许是福生先前便同他们提过,见他过来,几人也只是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晓得他没做过什么砌砖铺顶的活计,分给他的,皆是些搬运东西的杂活儿,虽费点力气,但好在老秀才结算工钱,是按人头来的,谢见君倒也算不上吃亏。
小屋地方不算大,两三个人同时进去,便转不身子来,里面拿油纸布盖得严实,揭开来是堆放得满满当当的书册,老秀才在前面学堂教孩子们背书,抽不出空来,便嘱咐他们将这些书轻拿轻放,若是磕破了封皮,或者散了页,便要扣他们的工钱。
“穷讲究。”一魁岸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小声抱怨道。
“可不,就是一穷酸秀才,识几个大字罢了。”,一旁的壮汉接了话茬,将书箱从小屋里搬了出来,重重地扔在地上。书箱年岁久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立时便往四下散开来,珍藏的书册争先恐后地向外涌。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将散落在地的书挨个拾起,拍去封皮上沾染的灰尘,重新放回书箱封好,再往外搬书时,动作越发小心翼翼。
“啧啧,瞧他那股子仔细劲儿,不知道的,还当是自家的东西咧。”蹲坐在门口抽烟枪的汉子冲身旁的人努努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干活去干活去,搁这儿耍什么清闲?”脑袋上招来福生一记不满的巴掌,汉子缩了缩肩膀,猛嘬两口旱烟,起身搭架子去了。
谢见君自然也听到这番话,他本不甚在意,没成想福生竟会替他出头,当下便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福生这人心善又讲义气,今个儿若不是他搭线拉活儿,自己恐怕这会儿还满头热,到处寻摸赚钱的门路呢,故而,被这般揶揄,他也没吱声,不想让福生夹在中间为难。
从小屋搬出来的书箱又乱又杂,三三两两地堆放在一起,毫无章法,谢见君将书箱摆放整齐,并将其依次清点好,想着整理到纸上,待老秀才下课回来,好交于他分辨。许久不用毛笔写字,他有些手生,擎着毛笔在半空中虚描了几下,落笔便稳重多了。
“呐,见君,你这字儿写的可真好看!”福生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跟前,瞧着纸上隽永俊秀的几行小字,禁不住出声夸赞道。
“幼时我爹曾教过我一点,闲来无事,随手写写。”谢见君打着马虎眼搪塞过去,谢三上过几年学,村里长辈都知道,算不得什么秘密,他这么说,也不会有人怀疑。
抽旱烟的壮汉打旁边过,他尚且还记恨着方才福生敲打他的那事儿,斜眼睨了一眼案桌上的纸,撇撇嘴,心里满是嘲弄,这会写字咋了?随便拉一毛头娃出来都会写,不照样是个傻子,能管个屁用?他肩扛着两根粗壮的木头,故意在谢见君跟前晃了晃,炫耀着自己这一身结实力气。
谢见君又何尝看不出来?只不过自己是来赚钱的,并非同旁人争强好胜的,他低声笑了笑,退开半步,给壮汉让开路,顺手将写好的纸张拿镇纸压住,只待晾干后交给老秀才过目。
壮汉自觉无趣,就歇了挤兑他的心思,抬手招呼福生和其他人,准备用木头先给小屋的屋顶搭个横梁出来,等会儿将搬来的稻草捆扎起来,盖在横梁上,拿黄泥夯实,这活儿就算是结了。
晚些,孩子们散了课,老秀才一头扎进灶房里,依着接活时谈好的,除去一人五十文工钱,他还得管这些人一顿晌午饭,没多时便端着竹屉出来,唤几人过来吃饭。
闻声,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陆陆续续地从架子上跳下来,谢见君将手中的这一捆稻草扎结实,往屋檐下一搭,搓搓手上的泥灰,打水缸里舀出些水来,仔仔细细地净了手,连带着择了择身上的稻草枝子,里里外外都拾掇干净了,才接过老秀才许褚递来的碗。
许褚自个儿日子过得糙,这饭菜做得也凑活,几块玉米饼子配一小碗青绿,就是一顿晌午饭了,好在菜里还有几片腊肉,大家伙儿没挑剔,大喇喇地随处一坐,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
谢见君也饿坏了,老秀才烙的这玉米饼子干糙拉嗓子,他要了碗热水,就着水,泡软了才往下咽。许褚见他吃起饭来斯斯文文的,不似旁个人狼吞虎咽,心下有些另眼相看,又想起方才这人搬书册时动作轻手轻脚,如似珍宝,打心底不免生出了几分好感。
他提着水壶又给谢见君面前的杯中添满水,偏头瞧见案桌上,被镇纸压住的几张写满字的纸,暗道这是哪个无愣小子搁这儿糟践他的纸墨!冷着脸捞起抖了抖,展开来看,竟是一份详悉的明细,他怔在原地,且不论这明细如何,单看这字,圆浑流畅,运笔秀巧,便是出自不凡之人。
谢见君见他盯着那几张纸目不转睛,担心是自己多此一举,惹人生厌,忙不迭放下没吃完的碗,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解释道,“晚生怕把书箱混弄,误了先生的事儿,故而想着给先生抄记下来,此举若是冒犯到先生,还望先生海涵。”
“这可都是你写的?”许褚出声询问他道,眼神中透露着浓浓的怀疑和猜念,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
“确实是晚生写的,幼时曾得先父指导一二,识得些字。”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回道,语气温良恭俭,谦卑有礼。
许褚心中好感更甚,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多识些字总归是好的,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倘若能博个功名出来,也是好的。”
“要这功名有啥用?读书读得再多,还不是连屋子都不会盖?啧..”抽旱烟的汉子到底是把自己的心里话倒豆子似的倒出来了。
许褚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他一眼,“读书无用?那我给你出道题,你若是能答得上来,我便认可你说的!”,说罢,他捋了把自己花白的胡须,缓缓道来,“你且听好了,今有户高多于户广六尺八寸,两隅相去适一丈,问这户高和户广各为几何啊?”
壮汉蹲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碗,嘴里叼着筷子,茫茫然地看向许褚,眼神中透着清澈的愚蠢,这...这老秀才说得什么东西?
其他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是恍惚,甭说是解题了,他们连许褚的话都没听利落。
谢见君起了兴致,心里暗暗琢磨起来,这题听上去复杂,绕来绕去的,实则就是简单的勾股定理,搁现在,随便放给一个中学生,都能做得出来,他打了遍腹稿,随手抽过案桌上的纸,提笔写下了自己的答案,呈到老秀才面前,“先生,请过目。”
许褚接过他递来的纸,粗略地扫了一眼,猛地瞪大双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方才所说之题出自于《九章算术》,他数次折于此,没成想,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解了出来。他按捺住震惊的心绪,怔怔地凝视着谢见君,半晌,才扯着嘴角笑了笑,“孺子可教也。”
如此,谢见君便知晓自己这是答对了,他抱拳回之一笑,从容地退回原处,继续吃着刚刚没吃完的玉米饼子。
抽旱烟的壮汉这会儿已然回过神来,但他想不明白谢见君明明就是个傻子而已,怎么还得了老秀才青眼?那许褚嘚吧嘚半天,说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还有,这谢家傻子居然还会解题?但以他这性子,想破脑袋也不会琢磨清楚,遂安慰自己本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儿,还是下地干活更适合他,这般,竟也把自己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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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将余下的活儿草草一收尾,今个儿就算是忙完了,壮汉虽不会解题,但盖房子一把好手,许褚来来回回查看了几番,也没能挑出毛病来,痛痛快快结算了工钱。
谢见君握着刚到手的,还热乎着的铜板,既是欢喜,又觉得有几分心酸,他收拾好家伙什儿,跟着福生后面,准备往回走,不料,临着出门时,被许褚叫住。
他脚步一顿,不解地看向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只听得许褚谆谆道,“我瞧你这后生是个稀罕书的,然则识字,你且留一留,我送你几本书看。”
这...谢见君略一迟疑,想着这是老秀才一番心意,便同福生知会了一声。
待盖房子的几人都走远,许褚扯着他,不由分说地拉进里屋里,上来就开门见山道,“我看得出来,你同他们那几个粗鄙小子不一样。我知你娘亲去世,尚在孝期,不过三年孝期转瞬即逝,你可有心思到我这儿来读书,好考个功名?且不说光宗耀祖了,有这功名傍身,你的日子也要好过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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