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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厨房的时钟敲了十二下。真是难以理解啊,竟然能看着时间走向停止。这不休的钟声听起来就像发生在无垠的当下,在另一个时间的维度中心不断地变化着,在那里时间不是以分秒计算,是以美丽、意义、强度以及深邃的奥秘来计算。
“光明的极乐世界”,这些话就像气泡一样从他意识的浅层里涌现出来,然后消失在他紧闭的眼皮下那无垠旷野中的生命之光里,跳动着脉搏,呼吸着。“光明的极乐世界”,这是他所能想到的表述最准确的词汇了,但是这种无休无止又不断变化的事件是无法用语言传达的,语言只会夸大或削弱。这不仅仅是欣喜,更是理解。理解一切,而不是知晓一切。知识包含了知者和无限种类的已知和能知的事物。但是现在,在他紧闭的双眼里,既没有可见的景象也没有观景的人。有的只是一个人在极乐之中感受合一存在这样一个经验化的事实。在一系列启示中,光变得愈加明亮,理解逐渐加深,欣喜变得愈加强烈。“亲爱的上帝!”他喃喃自语道,“哦,我亲爱的上帝呀。”此时,他听到了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苏茜拉的声音。
“你想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威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讲话是那么困难,不是出于什么身体原因,而是言语显得如此庸俗,毫无意义。“光亮。”他终于低声答道。
“那么你就在那儿看着光亮吗?”
“不是看”,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回答道,“而是我成了那道光。我成了那道光。”他强调似的重复了两遍。
光亮出现之处即是他消失之处。威尔·法纳比——自始至终都没有这个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光亮的极乐世界,只有一种知识以外的感悟,仅仅是在无限的尚未分化的意识中个体融入合一存在。这,不言而喻,就是思想的自然状态。当然确实存在过专业的死亡观察者,那个自我厌恶的芭布丝痴迷者,还有三十亿个独立的意识,每个都处于噩梦世界的中心,在那里任何脑袋上长了眼睛或是有一丝诚实的人都不会把“肯定”作为回答。那是怎样的怪事使得思想的自然状态变成了这般充斥着可悲和犯罪的恶魔之岛呢?
在充满极乐和理解的苍穹中,许多过往的概念和情感来回穿梭着,就像蝙蝠对抗着落日。普罗提诺的“太一”和他的“流溢说”,都一点点沉淀成更深的恐惧。然后将作为具有更深恐惧的令人愤怒和厌恶的蝙蝠感受,变成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法纳比看过、做过、施加给别人和自己所遭受的往事的特定回忆。
但是,极乐、平静和理解的天空依然存在于这些摇曳的记忆之后、记忆周围,甚至存在于这些记忆之中。在落日的天空中可能有几只蝙蝠,但事实是这可怖的影响人的方式已被扭转。威尔的思想从一个异常不幸而又扭曲的自我被还原回了纯净的状态。思想处于最自然的状态,无边无际,尚未分化,被光亮福佑,无知但被充分理解。
那片光亮就在此地,那片光亮就在此刻。正因此地无穷,此刻无垠,所以并没有人在光亮之外欣赏它。事实便是意识,意识便是事实。
右边又传来了另一个世界里苏茜拉的声音。
“你快乐吗?”她问。
一片更加明亮的光辉扫去了所有这些摇曳的思绪和记忆,只剩下了水晶般透明的极乐世界。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睁眼,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艾克哈特把它称作上帝,”她继续说道,“‘快乐是如此令人陶醉,又是如此意想不到的强烈,以至于无人能把它描述出来。然而身处其中之时,上帝会散发出它的光和热,永不消逝。’”
上帝会散发出它的光和热……多么精准的描述啊,威尔大声笑道:“上帝就像是一座着火的房子。”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再次笑得惊天动地。
他闭起了双眼,一片光亮的极乐向上涌起犹如倒挂的瀑布倾泻而来。从统一到更加统一,从客观的无我到更加彻底的超我。
“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重复道,在极乐世界的洪流中心,出于认识和理解,他最后轻声地笑了一下。
“那么七月十五又如何呢?”苏茜拉问道,“次日清晨又如何呢?”
“再也没有次日清晨了。”
她摇摇头说道:“听起来很像涅槃。”
“那有什么不对吗?”
“纯正的酒,百分之百标准酒精度——这种酒是让拥有似酒鬼般品质的人才能享用的佳酿,菩萨会用等量的爱和工作稀释它。”
“那还不错。”威尔强调道。
“你的意思是,这样它会更加美味吧。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巨大的诱惑力,是唯一连上帝也抵制不了的诱惑。这不明善恶的果实啊,真是太香甜了,简直就是个超级芒果!上帝已经吃了上亿年了。突然人类出现了,对善恶的认识也随之而来,因此上帝不得不更换另一种难吃的水果。你只要尝了一口超级芒果,你就会和上帝产生共鸣。”
椅子突然咯吱作响,而后是裙摆摩挲发出的沙沙声,还有一连串窸窸窣窣的他也听不明白的声响。她在做什么?他本来睁开眼就能得到答案。但是,要知道,谁关心她在干什么呢?没什么比那闪亮的喷涌而出的极乐和感悟更重要的了。
“从超级芒果到知识之果,我要让你戒掉它,”她说道,“通过几个简单的阶段。”
耳边传来一阵呼呼声。几个认知的气泡从意识的浅滩里升到了意识的表面。苏茜拉在留声机转盘上放了一张碟片,现在音乐开始播放。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听到她说,“这音乐是最接近静寂的,尽管是严格编排的,却也是最接近本真、最接近那百分百纯净佳酿的。”
慢慢地,呼呼声变成了乐曲声。另一个认知气泡升腾起来,耳边响起的是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
当然,这就是他过去经常听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但是却又如此不同。那急板——已经铭刻在他的心头。这也意味着他能最大限度地意识到这是一首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首先,已经不是威尔·法纳比在听音乐了。这个急板在无垠的当下流淌开来,那光明的极乐世界渐渐展现出来。或者说这说法有点太委婉了。从另一种形式来看,这个急板就是一个光明的极乐世界;是通过一种特定的认知去理解没有认知化的万事万物;是未分化的意识分解成音符和乐章,但依然还是一个可理解的整体。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属于任何人,它时而在内,时而在外,时而不知所踪。这音乐威尔·法纳比之前已经听过了上百次,但此时他已经重生为一个无主的意识。尽管是一种无主的意识,但他却能体会到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那强烈的美感以及深层次的含意。与之前的独自欣赏相比,此次他在同一支曲子中获得的是之前无法比拟的。
“可怜的白痴”,一个讽刺的气泡升腾上来。那个可怜的白痴并不想在任何事情上给予肯定的回答,审美除外。一直以来他都在否认,为了做真实的自己,他一直在否认那些他热切渴望承认的美和意义。威尔·法纳比只不过是一个沾满泥巴的过滤器,另一侧的人类、自然甚至他挚爱的艺术都因此变得模糊不清,溅满污泥,变得更逊色、异化和丑陋。今晚,他对于音乐的感知头一次完全畅通无阻。在思绪和音乐之间、思绪和形式之间、思绪和意义之间,再也没有不相关的个体经历来淹没音乐或是来制造无意义的不和谐声音。今晚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是一只纯粹的曲子——哦,不,是福佑的礼物,不为个人历史所污染,不为二手思想所羁绊,不让根深蒂固的愚蠢掩盖直接体验的天赋。那愚蠢是每个人,还有那个不愿意(或者对于艺术,根本就是无能力)接受肯定为答案的可怜白痴所表现出来的。
今晚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不仅仅是独立的个体,在某些不可能的意义上来说,它还是拥有无限存续时间的当下。或者(从某些更加不可能的意义上来说,鉴于它有三个乐章并且按照常速演奏)它是没有存续时间的。节拍器支配着每个乐句,但是这些乐句的总和并不是以分秒来计算。它有着自己的节奏,却没有时间的概念。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支配着整首乐曲呢?
“永恒。”威尔被迫回答道。这是任何思想高尚的人都不愿对自己提及的形而上的肮脏词汇,更不用说是公开讲了。“永恒,我的同胞们,”他大声说道,“永恒之类的。”正如他预想的一样,这个词说出来也并没有那么讽刺。今晚说出这两个字就像说出另外两个字的禁忌词一样简单。他笑了起来。
“什么事情那么好笑?”她问道。
“永恒,”他回答说,“不论你信不信,就像狗屁一样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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