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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热的时候,我、莱蒂希亚和奥兰达常常去阿根廷中央铁路公司的铁道上玩。我们会等着妈妈和露丝阿姨开始睡午觉,然后从白色大门溜出去。妈妈和露丝阿姨在洗完碗碟以后总是很累,尤其是有我和奥兰达帮忙擦盘子的时候,因为我们会吵架啦,把小叉子掉一地啦,说些只有我们才明白的话啦,通常,充斥着油脂气味、小猫“何塞”的喵喵叫声的漆黑厨房里最后总会搅出一场火爆至极的吵闹,然后变成一团混乱。奥兰达擅长惹这种乱子,比如,她会把一个洗过的杯子掉进脏水桶里,或者假装不经意地说罗萨家的姑娘们有两个女仆,服务可周到了。我则常用别的点子,我更喜欢对露丝阿姨暗示说,她要是继续刷锅,而不去洗杯子或盘子,手会发皴,而杯子盘子正是妈妈喜欢洗的,用这法子,我可以让她们俩为了争着占点儿便宜而吵个不可开交。不过,如果我们玩厌了在家里煽风点火、挑拨是非,最有气概的游戏就要数往猫背上倒开水。俗话说被烫猫咪怕冷水,除非浇冷水这个部分是必须照搬的,否则这可是个大谎话,因为“何塞”可从来不会躲热水,它甚至像是——可怜的小东西——欢迎我们把半杯一百摄氏度的开水倒到它身上,或者不到一百度,也许要低得多,因为它从来没掉过毛。事实是,闹得再乱我们也不在意,这一片鸡飞狗跳总以露丝阿姨的绝妙高音与妈妈跑去拿藤杖画下完美句点,奥兰达和我却早趁乱溜过走廊,跑到最里头的空房间去了,莱蒂希亚就在那里等着我们,还一边读着彭松·杜·特拉耶的书,真不明白。

通常,妈妈会追出我们好远一段路,但是,想打破我们头的愿望总是很快就过去了,最后(我们闩上门,用热切又夸张的话来求她原谅),她也倦了,她走开时总说着同一句话:

“你们迟早会被扔到街上去的,这些小混蛋。”

我们迟早会去的地方其实是阿根廷中央铁路公司的铁路。当整栋房子安静下来,当我们看见猫也趴到柠檬树下好睡个花儿香、蜂儿鸣的午觉,我们便会慢慢打开白色大门。一关上那扇门,就仿佛有一阵风吹过,仿佛有一股自由的感觉牵着我们的手,引着整个身体,推着我们向前。然后,我们会跑起来,好借一把力爬上铁轨的小斜坡。当我们爬上那世界的巅峰,我们就会一声不响地欣赏着我们的王国。

我们的王国是这样的:铁路的一个大弯道正好在我们家屋后的土地前拐过,那里除了路基、枕木和双轨,再没什么东西。在碎石之间,长着稀稀疏疏、呆模呆样的牧草,还有云母、石英、长石——这些是花岗岩的成分——,在下午两点的阳光下,它们像真正的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当我们弯腰去摸铁轨时(不能多耽搁,因为在那里多待是很危险的,不只是怕火车,更是怕家里人看见我们),石头的火热会袭上我们的脸;当我们迎着河风站着,一股湿热又会黏在面颊和耳朵上。我们喜欢弯腿蹲下去,上来,再下去,在两个高温区之间来来去去,看着彼此的脸来观察出汗的情况,就这样,我们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我们总是一言不发,看着远处的铁路,或是对岸的河面,那一小块牛奶咖啡色的河面。

在初步巡视过王国以后,我们就会从斜坡上下来,钻进紧靠我家围墙的沉郁的柳树荫中,那面墙上就是白色大门。那里就是王国的都城,荒野之城,我们游戏的重地。最先开始这游戏的是莱蒂希亚,她是三人中最滋润、最享福的。莱蒂希亚不用擦盘子,也不用理床铺,她可以整天读读书、贴贴小人儿玩,到了晚上,只要她要求,她就可以很晚都不睡觉,更别说她能一个人睡一间房,有骨头汤喝,还有各种好处。渐渐地,她开始利用这些特权,从去年夏天开始,她就领头玩游戏了,我认为,她实际上就是在领导着那个王国;至少,她总是首先发表意见,奥兰达和我就毫无怨言、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也许是妈妈告诫我们该怎样对待莱蒂希亚的长篇大论起了作用,或许单纯是因为我们很爱她,不介意她来当头儿。可惜,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头儿,她是三个人里最矮的,又那么瘦。奥兰达挺瘦的,我的体重也从不超过五十公斤,但是,莱蒂希亚还是三人里最瘦的,更糟糕的是,她的瘦削十分明显,从脖子上、从耳朵上都看得出来。也许,她那僵直的背脊让她显得更加瘦削,再加上她不能朝两边摇头,她看起来就像一块立着的熨衣板,就像罗萨家的姑娘们家里那种包着白布的板子。一块熨衣板,头宽脚窄,靠墙立着,而她还是我们的头儿。

而我最最喜欢的就是想象妈妈或露丝阿姨有一天会发现这个游戏。如果她们知道有这么个游戏,她们会闹翻天的。她们会尖叫,会气昏,会没完没了地抱怨说她们万般辛苦都打了水漂,会再三地说要动用最吓人的手段来罚我们,最后还会对我们的未来做一番预测,就是说我们迟早会被扔到街上去的。这最后一条总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们觉得到街上去挺正常的。

首先,莱蒂希亚会让我们抓阄。我们会用手藏石子儿、数到二十一或随便什么法子来抓阄。如果我们用的是数到二十一的法子,我们就会假装还有两到三个女孩,把她们也数进去,避免作弊。如果她们中的哪一个正好轮到是二十一,我们就把她淘汰掉,再从头数过,一直到轮到我们三个中的一个为止。然后,奥兰达和我就会搬起石头,打开饰物箱。假设是奥兰达赢了,就会由莱蒂希亚和我挑选饰物。这游戏有两种玩法:扮雕像和摆姿态。摆姿态不用穿戴饰物,但是需要很强的表现力。表示嫉妒,得龇牙、握拳、努力摆出气得脸发黄的样子,表示慈悲,最理想的是摆一张天使面孔,两眼望天,双手则将什么东西——一块破布、一个球或一根柳枝——献给一个无形的可怜小孤儿。“羞耻”和“恐惧”很好演;“怨恨”和“醋意”则需要多费点心思。所有的饰物几乎都是用来扮雕像的,这部分是绝对自由发挥的。要扮好一尊雕像,必须要想好服装的每一个细节。游戏规定,被选中的人不能参与服装的选择,由另外两个人讨论好,然后选出衣服饰物。被选中的人则要利用两人为她穿上的衣服来创出自己的雕像,游戏因此变得更加复杂和激动人心,因为有时候另两个人会联合起来捣鬼,被整的人就得穿上完全不搭调的衣服饰物。这样一来,是不是扮得生动就取决于她能不能创出一个好的雕像来了。一般来说,玩摆姿态时,被选中的人总能扮得很成功,而扮雕像有时则会难看得很。

我讲的这些事天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事情是在第一张小纸条从火车上丢下来的那一天发生变化的。扮雕像和摆姿态当然不是只给我们自己看的,不然,我们大概很快就会玩厌了。游戏规定,被选中的人必须站在斜坡脚下、柳树荫外,等待从蒂格雷开来的两点零八分的火车。到了巴勒莫这里,火车都是飞快地驶过,因此,我们扮起雕像或摆起姿态来并不会不好意思。我们几乎看不见车窗里的人,但是,时间一长,我们有了经验,就知道有些乘客是很期待看见我们的。有一位白头发、戴玳瑁眼镜的先生会把头探出窗外,挥着手帕向扮雕像或摆姿态的人致意。从学校回来的男孩子坐在踏脚板上,在经过时大喊大叫,但是,也有些人只是很严肃地看着我们。实际上,扮雕像或摆姿态的人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她得努力地一动不动。站在柳树下的另外两个人则会详尽、透彻地分析她是大获成功还是无人关注。在某个星期二,当第二节车厢经过时,那小纸条掉了下来。它落在离那天扮演“诽谤”的奥兰达很近的地方,弹到了我身边。那是一张折了好几折、再用一个螺丝帽圈住的小纸条。是男孩的字迹,挺难看的,上面写着:“雕像都很美。我坐在第二节车厢的第三个窗户边。阿里埃尔·B”。我们觉得这留言有点无聊,亏他还这么麻烦地套上螺丝帽扔出来,但是我们照样很喜欢。我们抓阄决定谁可以收着这纸条,我赢了。第二天,我们谁都不想玩,只想看看阿里埃尔·B长什么样,但是,我们又怕他误会了我们不玩的原因,于是我们抓了阄,莱蒂希亚赢了。我和奥兰达都很高兴,因为莱蒂希亚很会扮雕像,可怜的小东西。当她一动不动时,麻痹症也看不出来了,她可以摆出无比高雅的姿态。摆姿态时,她总是选“慷慨”、“仁慈”、“牺牲”和“舍弃”。扮雕像时,她总是追求着客厅里被露丝阿姨称为“尼罗的维纳斯”的那尊雕像的风格。因此,我们为她选了些特别的衣饰,想让阿里埃尔有个好印象。我们给她搭上一块绿色天鹅绒当作长袍,头发上放一个柳枝冠。由于我们都穿着短袖,因此希腊式效果很明显。莱蒂希亚在树荫下练习了一会儿,我们讲好我们俩也会探出身子,跟阿里埃尔矜持但很友好地打个招呼。

莱蒂希亚看上去棒极了,当火车过来时她连根手指头都没动一下。由于她不能转过头去,所以她便把头向后仰,把胳膊贴紧身体,就好像她本就没有胳膊似的。除开绿色的长袍,就跟看着“尼罗的维纳斯”是一样了。在第三节车厢里,我们看见一个金色卷发、浅色眼睛的男孩,他一看见奥兰达和我在向他打招呼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火车瞬间便把他带走了,但是,当时虽已是四点半,我们还是讨论了一会他是不是穿着深色衣服,他是不是打着红领带,他是讨厌还是可爱。星期四,我扮演“沮丧”,我们又收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三个我都很喜欢。阿里埃尔”。现在,他常常将头和一只胳膊伸出窗外,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估计,他大约十八岁(我们肯定,他不会超过十六岁)。我们都认为,他是每天从一间英国学校回家。这里面,最最肯定的就是英国学校这一条,我们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接受的。看得出,阿里埃尔出身很好。

接着,奥兰达运气好得不像话,连赢了三天。她发挥得超好,摆了“醒悟”和“诈骗”两个姿态,还扮了一个很难很难的舞者雕像,她从火车进入拐弯开始就一直单脚站着。第二天我赢了,然后又是她。当她正在摆着“恐怖”这个姿势时,阿里埃尔的一张小纸条几乎丢到了我鼻子上。我们一开始都没看懂:“最懒的最美。”莱蒂希亚是最后一个明白过来的,我们看着她脸红起来,然后走到了一边。奥兰达和我彼此看看,有一点恼火。我们本想破口大骂阿里埃尔真是个笨蛋,但是,我们不能对莱蒂希亚这么说,可怜的天使,她那么敏感,又受着那么大的罪。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她似乎明白那张纸条是归她的,便把它收了起来。那天我们一声不响地回到家,晚上也没有一起玩。吃饭时,莱蒂希亚很高兴,眼睛亮亮的。妈妈看了露丝阿姨一两次,好像是要向她证明自己的欢喜并非一场空。那几天,她们在对莱蒂希亚试用一种新的强化疗法,看起来,这效果真是好得出奇。

睡觉前,奥兰达和我谈了谈这件事。阿里埃尔的小纸条并没有让我们难过,从一辆飞驰的火车上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我们只是觉得莱蒂希亚对我们太得寸进尺了。她知道我们不会对她说什么,她知道在一个家庭里若一个人身体有缺陷却又极骄傲,所有人都会假装没注意他的情况,尤其是病人本身,或者说大家都假装不知道对方知道。但是,也不该太过分,莱蒂希亚吃饭时的表现和她收起小纸条的样子就太过分了。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些关于火车的噩梦。在梦里,我在清晨走过铁路边的宽阔平地,轨道纵横交错。我远远地看着驶来的火车头上的红色灯光,焦急地估计着火车是不是会从我的左边经过,同时又很担心也许会有一辆快车从我背后驶来,或者——这是最糟糕的——会有一列火车突然走上岔道,直朝我冲来。但是,到早上,我就忘记了这一切,因为莱蒂希亚早上起来疼痛发作,我们必须帮她穿上衣服。我们觉得,她有点后悔昨天的事情了,我们就对她很好,告诉她说她会这样是因为走了太多路,也许她最好还是留在房间里看看书。她没说什么,但是她出来跟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妈妈问长问短,她总回答说她已经好了,说她的背几乎已经不疼了。她话是对着妈妈说的,眼睛却看着我们。

那天下午,是我赢了,但是,在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我对莱蒂希亚说我把位子让给她,当然,我没告诉她为什么。既然那人比较喜欢她,就让他看她看到厌吧。游戏该玩扮雕像,所以我们给她选了一些简单的东西,让她不用太费事。她扮得像一个中国公主,带着点羞涩,她看着地面,双手合十,就像中国公主们常做的那样。当火车经过时,奥兰达在柳树下背过身去,我却还是看了看。我看见阿里埃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莱蒂希亚。他一直看着她,直到火车拐过弯去,再看不见了。莱蒂希亚一直没动,她不知道他刚刚在那样看着她。但是,当她到柳树下来休息时,我们发现她其实是知道的,而且她其实挺想整个下午都穿着那套衣饰,是整个下午哦。

星期三,只有我和奥兰达抽签,因为莱蒂希亚对我们说她应该歇一轮才对。奥兰达赢了,因为她就是该死的走运。但是,阿里埃尔的信落到了我这一边。当我把信捡起来时,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把它递给一言不发的莱蒂希亚,但是,我想也不该事事都顺她的意,所以,我慢慢地把信打开了。阿里埃尔宣布,他第二天会在邻站下车,他会沿着路堤来聊一会儿天。字句都写得糟糕至极,但是最后一句话很动听:“谨向三尊雕像致意。”签名就像是鬼画符,但个性鲜明。

我们为奥兰达脱下衣饰时,莱蒂希亚看了我一两眼。我已经给她们读过信了,谁也没说什么,这其实挺讨厌的,毕竟,阿里埃尔是一定会过来的,我们得考虑考虑这个消息,做个决定。如果家里人知道了,或者罗萨家的某个姑娘不巧正想偷看我们,以那群小矮子的嫉妒心,她们肯定会闹翻天的。而且,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我们却提都不提,在收拾衣服饰物、穿过白色大门回家时,我们也没看过彼此一眼,这很奇怪。

露丝阿姨叫我和奥兰达给“何塞”洗个澡,自己带莱蒂希亚去做治疗。于是,我们俩终于可以从容地说说心里话了。我们觉得阿里埃尔能来真是很棒,我们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的朋友,表兄弟蒂托我们没算上,他只是一个收集小人偶、相信初领圣餐礼的呆瓜。我们又期待,又万分紧张,“何塞”就遭了秧了,可怜的宝贝儿。奥兰达比我勇敢,她提出了莱蒂希亚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一方面,我觉得,如果阿里埃尔发现了那真是太可怕了,但是,事情也确实应该搞清楚,因为没有人应该因为他人而受到伤害。我只希望莱蒂希亚不要伤心难过,她已经够受的了,而且现在她还在接受新的疗法,一大堆麻烦事。

到了晚上,妈妈见我们都一言不发,很是惊讶,她说真是稀奇,还问我们的舌头是不是被老鼠给吃了。然后,她看了看露丝阿姨,她们俩肯定以为我们是干了什么坏事,心里正内疚。莱蒂希亚吃得很少,她说她还是很疼,让她们允许她回房去看罗康波尔。奥兰达伸手扶住她,但是她并不太愿意,我则开始做起针线,我一紧张就会这样。我想过两次要去莱蒂希亚的房间,我想不出那两个女孩单独待在那里会做些什么,但是,奥兰达一脸凝重地回来了,她坐在我旁边,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妈妈和露丝阿姨收拾桌子。“她明天不会去的。她写了封信,还说如果他一直问的话,就把信交给他。”她拉了拉衬衣的口袋,我看见了一个紫色的信封。接着,我们便被叫去擦盘子,那天晚上,我们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因为很激动,也因为给“何塞”洗澡太累人了。

第二天,轮到我去市场买东西,因此,整个上午我都没看见莱蒂希亚,她一直待在她的房间里。开饭之前,我去了她房间一会儿,我看见她在窗户边,靠着许多枕头,拿着罗康波尔的第九卷。看得出来,她很不舒服,但是,她却笑了,她对我说起一只飞不出去的蜜蜂和她做的一个很滑稽的梦。我对她说,她不能来柳树林真是太遗憾了,但是,我觉得要把这句话好好说出来太难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跟阿里埃尔解释说你不舒服。”我这样提议,但是她却说不要,然后就不说话了。我又劝她一起来,最后,我鼓起勇气,叫她不要害怕,跟她说真正的爱是不惧阻碍的,还说了一些我们在《青春宝典》里学到的其他警句。但是,我的话越说越艰难,因为她一直看着窗户,好像就快要哭了。最后,我说了句妈妈找我呢,便走了。午餐吃得好漫长,奥兰达还因为把辣番茄酱溅到桌布上而挨了露丝阿姨一耳光。我都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把盘子擦干的,只记得我们突然就已到了柳树林里,我们俩彼此拥抱着,满心喜悦,一点也没有彼此嫉妒。奥兰达跟我说,为了给阿里埃尔留个好印象,我们应该怎么谈我们的学业,因为中学生都很鄙视只念过小学、只会缝纫和手工的女生。当两点零八分的火车开过时,阿里埃尔激动地伸出双手,而我们则挥着我们的印花手帕,向他表示欢迎。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我们看见他沿着路堤过来了,他比我们原来想的更高,通身灰色衣裳。

我不怎么记得我们一开始说了些什么了,虽然他人都来了,还丢过纸条,但他还是挺害羞的,而且,他说话很有深度。他几乎是立刻就把我们扮的雕像和摆的姿态大加赞扬了一番,他问我们叫什么,还问起为什么还有一个女孩不在。奥兰达说莱蒂希亚来不了了,他说真遗憾,还说他觉得莱蒂希亚这名字很美。然后,他跟我们谈起工业学院的事情,很遗憾,那不是一所英国学校,他还问我们能不能把衣服饰物拿给他看看。奥兰达把石头搬起来,我们把东西拿给他看了。他似乎很感兴趣,有好几次,他拿起某件衣饰,说:“有一天莱蒂希亚穿过这个”或者“这个是扮那个东方雕像的”,他指的就是中国公主。我们坐在一棵柳树荫下,他很高兴,但有点心不在焉,看得出来,他留下来纯粹是出于礼貌。当谈话冷下来,奥兰达看了我两三眼,这可对我们俩都没有好处,因为它让我们很想逃开,让我们希望阿里埃尔压根儿就没来过。他又一次问莱蒂希亚是不是生病了,奥兰达看看我,我以为她就要告诉他了,但是,她却回答说莱蒂希亚来不了了。阿里埃尔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着几何图形,他时不时看看白色大门。我们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奥兰达适时地拿出那个紫色的信封,递了给他。他手上拿着信封,很是惊讶,然后,当我们解释说这是莱蒂希亚给他的信时,他脸红了起来,他不愿意当着我们的面读信,便把信收在短外套的内口袋里。他几乎是马上就说这次见面很开心,他很高兴能来,但是,他的手软绵绵的,叫人讨厌,所以,会面结束了也好,虽然之后,我们一直就只想着他的灰色眼眸和他微笑时的那种悲伤神态。我们也记得他道别时说的“再会”,我们在家里从来没听人这么说过,听起来很神圣、很诗意。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了一直在院子里的柠檬树下等我们的莱蒂希亚,我本想问问她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但是既然她在把信交给奥兰达以前就将信封封了口,我不知怎么就什么也没说,我们只跟她说了说阿里埃尔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他问起了她多少次。这可是很难说的,因为这是件虽美好却伤人的事情。我们觉出莱蒂希亚很开心,但是同时,她又几乎是在哭泣,最后,我们说了句露丝阿姨找我们呢,就走了,留下她独自看着柠檬树上的黄蜂。

那天晚上,我们要睡觉的时候,奥兰达对我说:“你看着,从明天开始,游戏结束了。”她虽没全说中,但也差不离了。第二天,莱蒂希亚在吃饭后点心的时候,向我们打了暗号。我们去洗碗碟的时候非常吃惊,还有点恼火,因为莱蒂希亚这么做真是不害臊,这可不好。她在门口等着我们,一到柳树林,我们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妈妈的珍珠项链和家里所有的戒指,连露丝阿姨那枚大大的红宝石戒指都有,我们都快要吓死了。如果罗萨家的姑娘们在偷看的话,她们就会看见我们拿着这些首饰,妈妈肯定马上就会知道,她会杀了我们的,恶心的小矮子们。但是,莱蒂希亚却并不害怕,她说,如果有什么事她会负全责。“我希望你们今天能让我来。”她又说道,但是她没有看着我们。我们立刻把衣饰拿出来,突然之间,我们都想对莱蒂希亚很好很好,满足她的所有愿望,虽然我们心底里还有一点点疙瘩。游戏该玩扮雕像了,所以,我们为她选了跟珠宝首饰很搭配的非常漂亮的衣物,还有很多孔雀毛好簪在头发上,一块远看像是银狐皮的皮料,还有一块玫瑰色的面纱,她把它当作头巾缠好。我们看见她想啊想,一动不动地练习着雕像的造型。当火车在拐弯处出现时,她站到斜坡脚下,戴着所有的首饰,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她举起胳膊,好像她不是要扮雕像而是要摆姿态似的。她双手指天,头往后仰(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动作,小可怜),还把身子弯得那么厉害,叫我们直害怕。我们觉得她美极了,这是她扮过的最华丽的雕像了。然后,我们看见阿里埃尔,他在看着她,他将身子探出窗外,只看着她一个人,他转过头,看着她,对我们视而不见,直到列车带着他倏地驶远。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同时跑过去扶住了莱蒂希亚,她双眼紧闭,脸上满是大颗的泪珠。她静静地推开我们,但我们还是帮她把珠宝首饰藏进了口袋里。她独自回家去,而我们则最后一次把衣服饰物收在她的箱子里。我们几乎可以想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第二天,我们两个人还是照样去了柳树林,因为露丝阿姨叫我们保持绝对安静,不要吵到莱蒂希亚,她疼得厉害,想睡觉。当列车来时,我们毫不意外地看见第三扇车窗里空无一人,我们半是放松半是愤怒地微笑着,想象着阿里埃尔坐在车厢的另一侧,在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他灰色的眼眸看着河水。

[66]彭松·杜·特拉耶(1829—1871),法国作家,其最著名的作品是一系列冒险小说,下文中出现的罗康波尔即其系列小说的主人公。[67]应为“米罗的维纳斯”。[68]《青春宝典》指最初由英国作家、教育家亚瑟·米伊出版的《儿童百科全书》,后由美国出版商瓦尔特·杰克逊译成西语,名为《青春宝典·知识丛书》,其后亦有过许多扩充,增补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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