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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新学期开始了。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热,传闻说食堂的煎蛋售罄,有人走到门口台阶,一个鸡蛋磕下去,五分钟后即可端上桌来,充半道菜。愈是这样的天,办公室里愈坐不住。心火本就炽热,被空调一吹,早晚逼出病来。于是他重拾游泳的习惯,趁着午间无人,扎进水里,迷迷糊糊听见轻快的口哨声,腿一蹬,重新浮上来,就看见早川蹲在岸边,看着他笑。
你游吗?他耳朵里堵着水,外面声音听不真切。说话时没留神,嗓门太高,把她吓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是说完了才发现这邀请有些唐突,好在她也不计较,右手撑住地面,再度放稳了重心,一面问他,这么大声干什么?一面道,你别管我,我晚上过来。
于是他特地捱到晚上八点才下班。游泳队七点结束训练,她若是要用泳池,只能在那之后。两人果真在体育馆外碰见了,她一头长发吹得半干,发梢湿淋淋地搭在肩上,将校服布料染出深色的一小块。
于是同出校门。夏日里昼长夜短,八点左右,暮色尚未低垂,淡紫色的天空高远,罩一层薄亮,像是圣像的面纱。他问她,怎么想到来游泳。她说最近压力又大起来,离换届只有三个多月,主席开始搞小动作,加之海原祭横在眼前,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端详她的脸,见那眼底乌青又浮上来,像两片阴云,心中略有触动,劝她,你也别这么拼。
她点头,意思是有数。发现他的目光逡巡不去,干脆笑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假惺惺地体谅有什么用?不如早点来帮我挑剧本,今年海原祭,你还是指导老师!”
这就是熟人之间的交道。单刀直入,有事说事,连敬语都省了。他见她如此神采奕奕,终归放了心,转而调侃她:“一年前这时候,你给我发邮件,还知道留个敬祝教安的问候语呢,现在怎么回事,连‘您’都不说了?”
“啊呀——”她长叹,脚跟用力一跺,“繁文缛节!”
虽然这样说着,嘴上却迅速改了口:“谢谢荒木老师。可以了吧?”
他很满意地说可以。走到停车场,挥手和她告别。身子已背过去,一颗心却仍在胸膛里跳跃,扑通扑通,随那句“老师”,溅开圈圈的涟漪。
海原祭终究是圆满落幕了。他忙前忙后,比往年都操劳许多。对外说是一回生二回熟,把学生会的小孩当成自己学生看;心里其实也知道,如此辛勤,多半是为了替她分担。那可真是个多事之秋:不知是谁想出了教师摊位的主意,文艺部和秘书部为了账目报销纠缠不清,游园形式改为挑战赛,需要和各班级社团对接,同时安排一批学生会干事负责挑战赛的名次统计和奖品发放……一路过五关闯六将地走来,连他都觉得这女孩不简单。暗地里,指导学生会工作的老师也和他聊过,说校方今年是很可能把推荐名额给她的。
她当然不知道这些。抑或知道了,但没有完全把握,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这半年来,她的情绪比春假时平稳多了。有回拜托他假装兄长,陪同去精神科检查。医生说是疑似双向障碍,她认真听着医嘱,走出诊疗间,就把病历一叠二、二叠四塞进了口袋。他问她,下月是否要来复查。她说不必了,我知道不是这个病。
他带她去医院后门口的拉面摊吃午饭。斜风细雨从半拢的门帘外飘进来,她说,很多人都会有这么一段经历吧,因为天气,因为时运,或者干脆因为青春期。只是在我身上表现得明显一些。“会过去的。”
然而他并不觉得一切都已过去。她吃面的样子很认真——或许用“认真”来形容吃面,本就是奇怪的说法,可他又找不到别的形容词——眼神定定地望着刚端上来的抹茶豆腐,连这放空也一样认真。
他想,她大概是找到了和情绪相处的方式。就像当初他为了排遣虚无下水游泳,痛苦并未消失,只是沉入水底,以安静的姿态潜伏,保持静默。人浮在水上,手脚轻盈,却依然能感觉到那痛苦的存在。如同重力,只是暂时与浮力相抵,一旦离开泳池,依然会迅速找上身来,是还不清的债务。
但也正是在这泅水的时刻,她自身溶化在水中。越来越沉静,越来越深邃。一眼望去,潋滟的波光如同泳池的鳞片,整个泳池如同鲸鱼的脊背,望不到头,望不见底。
又是海原祭过后,秋高气爽的周末,他和学生会演话剧的小孩一同去野餐。人已经换了一批,习惯却固定下来,他还是带上了相机和胶卷,打算为他们拍照留念。他们叽叽喳喳吃完了饭,坐在草坪上,说要玩国王游戏。他推脱不能,也被拉下水,拿着国王牌子的同学点到他,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说:“没有。”
“那喜欢的人呢?”
“也没有。”
大家哄笑作一团,说老师脸红了,随便问问,当真什么呀。他为自己找补,说有吗?没有吧!都是太阳晒的。然后低头,假意摆弄相机,镜头对准了大家,要记录当下。晃过早川时,只见她不慌不忙,冲他比了个剪刀。他简直是条件反射要躲开,最后终于克制住了。
他总觉得她也在笑他。可是又说不清,那样的笑,和大家看热闹的笑,究竟哪里不一样。
再过几个星期,她的生日到了。早上路过办公室,看见一群宣传部的小孩捧了蛋糕,拿着手拧小礼炮,排成队等在门口,要给她送祝福。他颇为担忧地瞥了他们一眼,心里想的是,这乱七八糟的亮片和彩纸,到时候也不知谁来收拾。
然而到底留了心。傍晚又路过办公室,见门紧闭着,便不由自主地上前敲了敲。本以为只是碰运气,不料三声响后,门真的开了。早川的脸从门缝后露出来,嘴角被阳光照着,看见他,便抿起一个酒窝:“什么事?”
他的手扶着门把。犹豫片刻,终于跟进去。打量一眼办公室,她收到的礼物堆在沙发上,似乎还没来得及整理:“你今天生日吧?”
早川挑挑眉,招呼他坐。他紧挨着一束超大的玫瑰花坐下,被那玫瑰的香气弄得有些不安:“祝你生日快乐。”
她给他冲了杯白开水,听见这话,笑了。低头剥开一颗别人送的巧克力,扔进嘴里:“荒木老师要食言了。平时努力别出心裁,结果今天还是落了俗套。”
他不解。纸杯拿在手里转了三圈,这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原来很早之前,她问过他,如果心情长期处在低落状态,没有特别伤心,但就是感觉不到快乐,那要怎么办。他为了开导她,便说,那就不要快乐了呗。平稳的低落也可以啊,自己能够接受就好了。人不是非得快乐的。那时她一愣,似乎没聊到他会给出这种破罐子破摔的答案,过了一会儿,才扶着脑袋笑道,可我前年元旦的时候,去庙里写绘马,还祝福我妹妹,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开心呢。现在一想,我应该鼓励她,可劲儿折腾吧,你管别人怎么想。
“饶了我吧,”回忆起来,他真要投降了,“过生日不都是这么祝福的吗?”
她递给他一块巧克力,见他腾不出手来接,便放在茶几上。轻轻的一声,像是燕子归巢时的脆响。
“我还没说完呢,也是可以快乐的——”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脸庞沐浴着斜阳,离他更近一些,“送我一个生日礼物吧。”
他庆幸自己即将从那过分聪明的质疑中脱身:“什么礼物?”
“问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我要什么生日礼物啊……”她顿了顿,看他一眼,目光像阳光,金色的、半透明的,蜂蜜般流淌开去,“老师敢和我在一起吗?”
*
她看了他半天。慢慢浮上来的表情,有一点好笑,有一点得意,也有一点失望:“开玩笑的。”
“这玩笑不能乱开。”他摇摇头,从沙发上站起来,坦言道,“真是吓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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