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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三娘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三娘说了情由,黯然叹息,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了一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於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受黄蓉的欺骗,替郭靖托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能脱身,虽然後来与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是深印脑中。
武三娘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幌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取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会,早去得远了。
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著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著哥哥,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著,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找妈去!」向著来陆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狭窄,数次踏入了田中,双脚全是烂泥。到後来竟摸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脚下七高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静夜中那里有人答应?却听得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的啼声。他曾听人言道,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根数。若是被它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湿眉毛,好教猫头鹰难以计数。但猫头鹰还是不住啼鸣,他靠在树干上伸指紧紧掀住双眉,不敢稍动,心中只是怦怦乱跳,过了一会,终於合眼睡著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视,只觉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身边。
忽听得背後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於女孩子之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来,只见树後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鹰敛翅飞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麽?」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雕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是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摔了个筋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著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著麽?」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著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她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麽名字?怎麽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麽?」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著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後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著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抛在後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著我麽?」武修文道:「自然追得著。」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後面。武修文随後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後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麽事?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见是个撑著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槁,双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麽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这样坏,大了瞧你怎麽得了?」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闻香穴」掀了几掀。武修文鼻血本已渐止,这麽几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著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挣扎,却怎麽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麽?」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说话不是本地口音,从那里来的?你爹妈呢?」说著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去了那里、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後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像是甚麽赤练蛇、甚麽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甚麽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著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麽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这有甚麽希奇?我爹爹妈妈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妈也是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著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双目虽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夥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当下足上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个人在激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出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个,可是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是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抛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轻功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是全没察觉。
武三娘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麽?」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中,颤声问道:「甚麽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後,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连望几眼,神色间大是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著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果然他又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著连叹了两口长气,接著道:「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甚麽时候到来,谁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胆的等著,没的折磨了自己。」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後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三娘所说那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辣,多半大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随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许多,那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砰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个美貌道姑微笑著缓步进来,身穿杏黄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却那里还来得及?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君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著跃上。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了开去,娇滴滴的道:「陆二爷,你哥哥若是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如今,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挥刀砍去,武三娘与陆二娘跟著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身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足老者,拂尘起处,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足未著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著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於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迳刺她的右腕。铁杖是极笨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李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万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一招「太公钓鱼」,取义於「愿者上钓」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未夺下他的铁杖,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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