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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有清醒,应该是处在梦魇之中,才会有眼睛半开的状况 ,你看她的眼神,没有光泽。能醒过来其实就脱离危险了,徐先生你不用太担心,她的身体各项指标已经稳定,问题不大。我建议,当然只是建议,你需要找一位心理医生。这种情况的昏迷,无非是由于心理障碍造成的。”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门“吱”的响了一下,世界安静了。
手术后第四天苏流年醒过来,窗帘严严实实的拉着,看不出黑夜白天。她大概真的睡了太久了,连世界都变了。茉莉馨香,排了整齐一排在墙角。房间很大,只有她一个人。床单是漂亮的蓝色,液晶电视,沙发,成套的茶具。这样奢侈的环境,她还从未享受过。
她的肚子已经没那么疼了,但手指拂过疼痛的位置,有一条细细长长的疤,还有绒绒的感觉,大概是没有拆线。 但是头还疼得厉害,她轻轻摸了一下,果然裹了一层厚实的纱布。
流年从小到大没有生过什么重病,更不会伤及至此。感冒挂水,从来都是阿婆陪着她,没有这般冷清过,脑中只有四个字“万念俱灰”,离别伤人,她在一夕之间送走三个,阿婆,程灏,还有那个错误出现的生命,以残忍的方式,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生命里留下的伤疤太多,而这一段荒诞的青春,就是伤口上的一把盐,让她痛不欲生,永世难忘。
真正的热闹来袭杀得她她措手不及。她干巴巴的躺了许久,身体一下也不想动弹,意识混沌又清醒。门突然被推开,为首的是穿白大褂的医生,随后是拿着各类仪器的护士,呼啦啦涌进来,最后一个人西装革履,高高瘦瘦,也不似医生打扮,见她醒着,一瞬间的表情都生动起来了。
流年对他有着陌生的熟悉感,总觉得可以看出什么人的影子来。她试图动了动,护士压着她的手咯的生疼。
那条绿檀佛珠完好无损的戴在她手上,她记得那天在灵堂,她的手勾住烛台尖端,绳子的断裂声十分清晰,佛珠一颗颗掉落,她急着去捡,仓皇间磕到桌角,血流的很迅速,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只紧紧攥到了一颗,捏得手指发疼;死也不肯放手。
那个男人面目温柔,眼里的关怀恰到好处,多一分做作,少一分虚伪。医生为她量血压,测体温,又打过针,毕恭毕敬退出去:“徐先生,我们先出去了,有事就叫我们。”他点头送他们至门口。
他的那分笑终于令流年想起,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谁的影子——苏云年,那般恐怖的感觉令她浑身瑟缩。十多年前的苏云年也会用这种眼神看她,视她若至宝。苏流年隐约猜到他是谁,又觉得不可能,那种隐忍无助委屈心酸的感觉再次冒了上来。
那个男人带着那种让她惊恐万分的笑坐到她身边,温和地摸她被绞短的发:“流年,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们回不去了
徐景平,于苏流年而言就是死亡,离别的代名词。他的笑让她想起了苏云年的死,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苏云年雪白的面孔,和哭得失态的阿婆,这一切统统鲜明起来。
头痛欲裂,指手划脚的人群,议论纷纷的声音,呼啸离去的火车,载走了苏云年,载走了流年的幸福,载走了阿婆的寄望。人群中孩子的大哭声,被汽笛巨大的声音吞噬,火车在铁轨上咔哒咔哒行驶,像是碾在了她的脑门上。
流年直觉地惊叫:“妈妈……”黑暗再次如潮淹来,她呼吸不顺畅,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混乱中有人急速走路的声音,有车轱辘碾过的声音,还有人掰着她的手:“松开手,徐小姐,徐流年小姐,不要掐着自己的脖子……”那种窒息感还在蔓延,就像她很小时落水的感觉,水漫过她的头,挤进肺部,冲击着她的一根根神经,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
越平静的面对,原来越不会感到痛,空气从她的肺部流逝,过往越清晰。阿婆的小黑板,苏云年的太妃奶糖,阿婆的哀求痛哭,苏云年的绿檀佛珠,阿婆的糖水煮蛋,苏云年最后冰冷的尸体,阿婆的桂花酿,破落的铁门下干净俊朗的程颢,阿婆如雷的鼾声,雨夜中抱着她声声唤着流年的程灏……一点点清晰,再消失在浓雾里。
掰着她的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惊叫的声音被取代,换作沉稳的男声:“来流年,放手,流年不要怕,流年,你是听话的孩子。”她的眼泪从眼角涌出,越流越快,苏云年对她说,乖,流年,你是听话的孩子。她就放开了抓住她的手,自此她一去不回,这一次,她死也不要放手。
尖锐的疼痛从上臂传来,流年的手指抽搐,立刻被抓住机会,用力撬开。微薄的空气有如救命稻草,流年拼命的吸着,随即有冷冰冰的细管通进她的鼻腔,还带着凉意的氧气灌入体内,她终于可以真正的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了。
日日有人从这扇门进进出出,流年被吵得无法安宁,她向来喜静,对人多的地方甚是敏感。但徐景平是有钱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个月来,心理医生换了不下五个。
徐景平那样的人看上去温和无害,发起火来也不动声色。流年已经一个月没有开过口了,她不想说话,不想接受无聊的心理诊疗。但显然徐景平很有空,每日必来报到,带来一堆无用的东西。那些人无法让她开口,不出几天,徐景平就会请他们走路。
其实她知道自己没有所谓的自闭症,她虽然不说话,但她有思想,有意识。那些心理医生却一遍遍在她面前开导,将她的疮疤揭得所剩无几,提醒她不光彩的过去。
流年喜欢呆在阴影里,因为黑暗中,无需看见太阳起落,无需知晓时光流逝。程灏知道,所以他总是在她面前站得笔直挺拔,让她站在他的影子里。她厌恶阳光,渴望每天都是阴天。厌恶长大,渴望每天都是童年,尽管她的童年从没有父亲这个字眼。
显然徐景平来到她的身边不是以父亲的身份出现,他所做的远远没有达到父亲的标准。一个父亲,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这么不堪的被送进医院,不会允许她的难堪被暴露于人前。而徐景平,光明磊落得不似一个为了女儿千里迢迢奔赴而来的父亲。
流年可以住高级病房,可以有特护照看,可以享受其他人无法享受的待遇,但她的自尊心无法弥补。别人对徐景平的客气,只是因为他有钱,但这些钱买不来她的自尊。一个女孩子,出了这样的事,任谁不会在背后指摘两句。
连徐景平都来过问她,以关爱的口吻,和颜悦色:“流年,这件事我不怪你,你也别想太多。流年,看着你这样我也不好受,我知道从小我就不在你身边,你受的苦比别人多,我不能再看着你这么下去了。流年,你告诉我是谁,我替你去找他好不好?”
找着了又怎么样,用钱摆平。似乎不太可能,程灏家并不缺钱。找人脉,也不现实,程建新能爬到市长的位置,怎能没有本事。
所以流年不打算开口,更何况这事件的本源在程灏那里,程灏是乖宝宝,若是他知晓这样的结果,兴许不等他父亲的反对就自己退缩了。
但徐景平也有优点,流年向来不受管束,而她也从来听话,徐景平除了在物质方面尽力补偿外,不多做干涉,这至少保留了她的内心空间。
徐景平问她:“流年你恨我吗?”流年没有作答,因为答案很显然,是恨的,不为了他从未进过当父亲的义务,只为苏云年的一腔痴怨付诸东流。她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包括程灏,他们少不更事,他们也有过甜蜜浪漫,他们许过的诺言成就过苏流年。但徐景平不同,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他就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自己赶上学校开学,自闭症,脑震荡,宫外孕,每一个都不是美好的词汇。徐景平说,不用担心,等你身体养好了再说。流年对自己说,就算了吧,安分守己的生活,即便程灏真的能在两年后归来,他们也回不去了。
就像是半生缘中的曼桢对世钧说的,我们回不去了。因为相隔太久,谁算得准时光的威力,犹如她的名字,在苏云年看来,是在向白流苏致敬。在苏流年看来,却另有一番解释,流水一般的年华,时光易逝催人老,爱情里,最不能相信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夺人年华的流水时光。
光影交错的年少像海,流年一直在漂泊,等到到达彼岸,才发现那时间的长河已然带走了一切,亲人,少年,和流年挽留不及的青涩青春,她孑然一身,孤军奋战,直到她走不下去。
可有谁知道她早就撑不住了,那一次令人手忙脚乱的抢救,她是抱着必死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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